冬沉在黄昏笼罩的小区里快步飞奔,她像是回家后得知家养的小狗被私自送走,她得拿命去追回自己的那半颗心。
她走到亭子那里也没见着夏南清。
她急在公园里乱晃,脚步都错了位,像在练习不熟练的舞步。她不知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她不敢选,她害怕夏南清会走向与她的选择相反的方向,那么她就又浪费了几步。
她的头发被汗浸湿,贴在脸上,路过的眼神不好的行人看她这一头灰发,以为是个中年女人在找孩子,刚想上去搭话就被冬沉转过来的年轻的脸给吓了一下。
一句不好意思随即落下,刚准备走,又被叫住。
“你有看到一个黑发及腰的女孩路过这里吗?”冬沉的声音都在颤抖,“可能还有个男的跟她一起。”
没想到还真打听到了。
路人询问了一下具体形象后,便给她指了指左侧单元楼的方向。
这小区里漂亮的女孩很多,但像夏南清那样,好像没有沾染上一丝尘世痕迹的长发少女,并不易忘。
冬沉连连道谢,不敢停歇。
·
她在二号楼的门口看见夏南清。
夏南清似乎正在跟一位戴帽子的青年男性说话,推脱着什么。
在看见她没事的那一刻冬沉悬着的心就已经落地,那颗心双脚着地,不再担惊受怕,也终于能勇敢地跑起步来。
冬沉快步走到夏南清身边,也没管他们在说什么,就把夏南清紧紧地拉到自己身边。
她看着那男人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双眼,本想先礼后兵,说句“不好意思”。
但又觉得生活中其实也不必那么计较礼仪。
生活教会她的是,一次次的退让和示弱换不来对方的同情或好意,只会得到更多的侵占,蹬鼻子上脸。
于是她就直接说了。
“我妹妹没跟家里商量就过来了,我们还没同意她出来找工作。”她与男人对视,“时间也不早了,她得回家了。”
说罢便拉着一旁还懵着的夏南清就走。
但拉到一半似乎被什么卡住,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拉住了夏南清的手腕,力气挺大。
“还没聊啊,大不了进来喝杯茶呗,走什么走?”那人说得理所当然,笑得轻佻。
就好像她们一定会怕。
那时的冬沉这样想道。
就好像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发力,她们两个“更为弱小的存在”就一定要怕。
她再次看见了那藏身于黑暗角落中的无数触须。
细细密密,却除她之外无人注意。
她没有多想,伸手就去掰开男人的手。
却没有打脸情节,对面也没有怕。
那人就像是要跟冬沉怄气一样,更用力地攥住夏南清的手,手上青筋冒出,冬沉的一只手怎么掰都掰不开。
但冬沉也跟杠上了一样,指甲像是要在男人的皮肤上扣出血槽。
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
在分出胜负之前,一声短促的哀嚎先从男人口中发出,在冬沉理解到发生什么之前,夏南清就先回握了她的手。
“跑啊,冬沉!”夏南清发出号令,似乎对此得心应手。
她回头看一眼冬沉,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这画面又很快被随转头而扬起的黑发所覆盖,不讲理地在冬沉的心头上替她按下“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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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冬沉直接就半跪在地上,拿一只手撑着地面,气喘吁吁。
夏南清刚想笑她体力不行,但看她一直没起来,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她询问冬沉感觉如何,冬沉也只是摆了摆手说明没关系。
“不是身体的问题,我刚刚太焦虑了。”冬沉说道。
夏南清只当这是个谎言,她不信意识还能改变身体。
但她看着冬沉难受,也只是站在那里。
她告诉自己:也许她不该跟苏湫以外的女人有太近距离的接触。
她总是那般作茧自缚。
“但你看,造物主她啊,那么难受。”
于是她望向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最后还是决定蹲下去,摊开手掌,轻抚冬沉脊背。
“你说你,怎么跟那种流氓对干上了啊?你们是在比力气吗?”她轻声缓解气氛,“还好我急中生智刺了他的手臂。”
她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染血的长针。
“那下肯定有得他受了。”
“跟那种笨蛋比拼,还是智取比较好哦。”
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在对她输送着新的记忆,她发现冬沉的体温偏高,这一点跟苏湫相反。
冬沉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你知道你被骗了吗?”
一开口就是以问对问。
“在他抓住我的那一下知道了。”夏南清显得不好意思,“那人一直让我去他家里详谈,但我想有什么不能在外面聊呢?一直不想去……”
看着冬沉沉默的脸色不太好看,夏南清想着转移话题:
“没关系啦没关系,我回去就去投诉他的账号,全网公开,让他再也不敢骗人泡妞。”
“而且我们都清楚啊,我在原来的世界里经历过比这可怕得多的危机。”
“话说阿湫呢?跟她说你找到我了让她过来吧,我们可以一起去吃个晚饭。”
“赶快手机联系她吧,不然搞不好她还在找。”
“苏湫?”冬沉抬起头,对上了夏南清那似乎满怀期待的双眼。
“苏湫……苏湫还在家里。因为我来找你,跟她说不用管了,所以她很放心。”
冬沉思考着怎样在言语里把苏湫塑造得更为贴心。
她是个作者,她擅长这样。
但当她看明夏南清的神情,她又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擅长。
她看着黄昏的光在夏南清的脸上淡去,那名为黑夜的幕布把夏南清罩住的同时,也收走了她的笑容。
冬沉诅咒黄昏的吝啬,却又想对这恰到好处的转景感叹绝色。
“嗯,这样啊……”夏南清就算装,也再装不出音调的上扬。
“那我们,回家吧。”
在冬沉所不知道的一角,一道使用了六年的自我安慰恋爱魔法在悄悄地失效。
·
回去的路上夏南清还是打不起精神,冬沉只得安慰她,这不是件大事,她也没什么错。
“这不是件大事”,所以请不要再为苏湫的不来而伤心,“你也没什么错”,所以请不要再为找错了工作而自责。
“我就是……总觉得不能再这样拖后腿。”夏南清喃喃道,又好像知道冬沉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再补充了一句,“甚至跟钱都没关系,我只是讨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南清不是歌手吗?”冬沉温柔应她,“你可以用你最擅长的东西赚钱。”
“我知道,但我就是……我不知道这个世界里的‘判定’如何,是否还会如那个世界里那般喜欢我的歌。”其实她隐约能感受到一丝她此刻还不想承认的东西,目前的她,连去揭晓都没有勇气。
“而且如果去公园或者酒吧唱歌的话,我还不太熟悉这个世界,可能会有些麻烦。”
“其实我考虑过自己独立做直播。”她对冬沉说,“但我也观察了那些女性主播,我觉得我做不到,我不想被扫射。”
“扫射?”冬沉疑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是她们连麦、pk时……那些男人的表情、言论,还有那些直播间的评论,跟我们世界很不一样。”
“有种,看物件的感觉,而不是在看人。”
夏南清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表达清楚。
“我不想被那种不带尊重的眼光扫射我的脸、我的身体,我承受不住的。但我也确实可以聊天,也想要唱歌。”
“那……”冬沉尝试为她出谋划策,“虚拟主播?”
夏南清:“那是什么?”
“不用你真正的脸也可以直播的策略,在外面给你覆盖一层虚拟形象,也就是皮套。”冬沉掏出手机,“详细的我发给你。”
“那些设备,很花钱吧。”夏南清觉得自己甚至都没有启动资金。
“我给你啊。”冬沉说得理所应当,“我想看你发光发亮的样子,你要什么我都给。”
夏南清心头一颤。
“又骗人。”她不会再上当,“反正赚到的钱都要给你。”
冬沉低声道:“至少启动资金的钱不用还也不算人情,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看。”
她已经开始在心中勾勒要给夏南清约一套怎样的形象,其实只要把她现在的样子复刻就已经足够好看。
“我们是……是朋友嘛。”她捋两下头发遮盖脸红,补充一句,免得夏南清疑虑。
灵魂太近,那便说亲人太重,说室友太轻,最后只得拿一句朋友搪塞过去。
朋友。
这个词汇在夏南清的心面上浅浅划过,留下一片涟漪。
她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过女生朋友了,可能从来没有。
明明是女女爱情小说的女主,她和苏湫却都不能拥有真正意义上亲密无间的女性好友,可能因为这会让人们对她们的cp产生疑虑。放苏湫身上,就是昔日青梅宁柳成为恶毒女配,放她身上,就是甚至只能拎一个根本不怎么聊得来的爱男之男来凑数。
她一直都想要一个女生朋友,怪造物主不给她啊。
那正好,你自己来当吧。
在冬沉不会再替她去勾勒的范畴里,夏南清灵魂的一角进行着一场小小的爆裂,无数期待与渴望被一同炸出,比如一同逛街一起拍照,比如窝在被子里聊心事,比如不知该对谁说的恋爱疑问。
这些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对夏南清而言是数年来无法被满足的饥渴,因为她连日常连梦想都已在文字里与苏湫结合绑定。
冬沉对自己造成的一切毫无察觉,却不得不承受这沉重。
“你说我跟你是朋友,那你跟苏湫是朋友吗?”夏南清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最近没怎么跟我说话的。”冬沉第一反应是夏南清又担心她抢走苏湫。
夏南清:“好。”
“那你以后都别跟苏湫做朋友,只和我做朋友,好不好?”
她拿堪称炽热的眼神盯着冬沉。
她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不想与苏湫分享的东西,她想将此用作独属于她一人的避风港,用来抵御那在她生命中总是刮得过于壮烈的:爱的龙卷风。
冬沉看着她的眼睛,如果她此刻说的是“帮我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那冬沉就去想办法了。
唯独这个,可能不太行。
冬沉低眉:“这个嘛……”
“那就跟我做更好一些的朋友。”夏南清转变法子也转变得快,“做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这五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凭什么断定冬沉现在没有最好的朋友呢?
但又觉得如果是冬沉,那她可以去争一争。
因为她是造物主,因为她已经让了自己那么多步。
她被工作、被爱情打击得体无完肤,但只要跟冬沉在一起,就又觉得自己可以充满自信。
造物主总会纵容她的,对吧?
冬沉点头,微笑:“好,我答应你。”
看吧。
“嘿嘿,那我们就是好友了!”夏南清觉得一层淡淡的喜悦覆盖掉了刚刚因苏湫而生的难过,她靠近两步,想像其他女孩一样去揽着好友的手臂。但未曾练习,太过紧张,动作不利,她的手只是碰了下冬沉的手臂就又缩了回去。
“话说你刚刚叫我妹妹是吧?”她尝试换个话题以演示尴尬,“我都还不知道你多大呢。”
“我22。”冬沉垂头,如实报告。
问年龄这事可以在冬沉的人生尴尬事中排名前十,但如果是夏南清就没关系。
“你这不是果然比我小嘛!”夏南清笑了,“不过你怎么22岁才刚上大三啊?复读了?”
这就是尴尬的原因啊。
“咳咳,因为各种原因啊,各种原因……”冬沉避之不谈。
“什么啊,我好奇嘛……”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告诉我嘛告诉我!”
“额……”
两人就这样相互拉扯着走回家的路,晚风清爽,甚至暂时吹散了夏南清与冬沉待在一起时内心总会涌上的那一股淡淡的哀愁,那一个疑问。
但她暂时不想提问,不想追究。
她只想放下一切,暂且享受这夜间晚风。
同样不想提问的,还有趴在窗口边,在五层楼上往下望着的苏湫。
她看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与她灵魂最为接近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自己靠近。莫名想起多年以前,她也曾以这个视角去看过夏南清,当时还“不起眼”的夏南清时常会去她家楼下等她一起上学。
当时的夏南清,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偶像,双瞳如水,害羞胆怯。
有时,苏湫也会做一个梦。
她同样是在五层楼的高度往下去望,但似乎周围场景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变为了宿舍楼。
梦里的她情绪激动地趴在阳台上朝下望去,楼下的人却不再是夏南清。
而是一名与自己高中时,发型相似的短发少女。
每到这时她总会惊醒,她会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记忆。
因为那般激烈的心跳,那饥渴,她不曾拥有。
也并不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