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去。”
这话在冬沉的心里不断循环翻滚,好多年。
在她跟别人在宿舍里打架,打到嘴里出血,跪在地上感受着嘴里的腥味,庆幸着以后写小说也知道该怎么描绘含血场面的时候,这三个字在她的心里被刻得愈发深沉。
其他的舍友都被吓跑了,她跪在那里,拿食指沾了点地上的血,恍惚间像是拿薯条在蘸番茄酱。
然后在一旁的地上,撑着手,喘着气,写下了三点水的偏旁。
她忘了自己当时是想要写夏南清的清还是苏湫的湫,亦或只是想写个自己的名字。
那些以为能记一辈子的事其实比想象中更易忘,以为不会坚持很久的事,以为不在意的事,却早已悄悄地钻入灵魂,刻入心骨。
比如写作。
比如那颗渴望成功的心。
她也渴望被别人看得起,渴望爬得很高很高,渴望有一天把这件事像笑话一样对粉丝们说出口,收获无数句“宝宝抱抱”。
她想要的不多。
只是让她们后悔,只是把这个世界里瞧不起自己的人,全都踩在脚下而已。
真不多。
她在那一天明白了,她不能再写过去的那些东西。
要先钻入内部,才可改变程序,要先打入上层,才能制定新规。
她本就有能力,何必自缚羽翼?
她就要写最吸粉的东西,就要写大家都想看的东西,就要写最能调动大众情绪的东西,就要写最迎合多数人想法的东西。
想要什么狗血她都写,想要什么角色她都加。大众想要争风吃醋的三角恋,她能强迫自己把女配往坏里写。大众想让夏南清身边有朋友但不能是女人,因为不能削弱苏湫的唯一性,又不能喜欢女人,所以只能听从粉丝意见整个讨好某些特定群体的“男闺蜜”。即便如此,她也能挠着头皮往上加。
她可以没有自我,没有自尊,只要能出圈,只要能换来热度的扶持。
她要拥有很多很多粉丝,拥有数不清的爱,让一群人都来簇拥她,她指哪打哪。
把那些欺负她的人,全都打跑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
“等你先靠热梗成为大神,你就写什么都有人看了。”
“真的吗?那我书写自己的灵魂,也会有人看吗?”
没有回答。
“那我就当是吧。”
她看见自己的泪水滴在地上,混合了那三点水中的一点。
看啊,看啊。
那滴红色的水终于选择放下清高,混入大海。
·
虽说这种事跟她人说,她人是肯定无法理解的。
就像家人那样,说到底只会问你写这些东西到底能赚多少钱。
所以她也总是以人们能听懂的方式去说话,把灵魂放在秤上去按斤称,一斤两毛五分钱。
“简单来说,就是我需要钱。”
她坐在餐桌上,对着夏南清和苏湫解释的时候,语气也显得自然。
虽说脸上的抓痕可能不太好看。
“写你们的小说能让我赚钱,要是照你们说的改,改了后这小说就没人看了,我还会被骂,笔名也废了,我就赚不到钱了。”
“我现在很需要钱,我需要钱来生活,需要钱来逃离原生家庭,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为什么要逃离家庭?”夏南清咬了口全家桶里的鸡腿,她不理解。
她比任何人都怀念过去还有家时的一切。
“如果我未来没有离开家的能力,就可能会被强迫结婚,强迫相亲。”冬沉喝了口欢乐三人餐里赠送的可乐。
无糖的,难喝,失策。
“哦哦,那就是说联姻?”夏南清对相亲的认知还停留在她那个狗血小说世界的“先婚后爱”里,“那也没什么吧,嗯……反正就是能和漂亮又有钱的人在一起,最后也基本都会爱上的嘛。”
她在原世界里所关注的先婚后爱的情侣也有不少,不过就是两个御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凑到一起,原以为是商业联姻但最后发现是天造爱情,也不知道为啥反正就是这样那样总之最后就是爱上了就完事。
女男或是男男的也有,不过她不关注那种。
夏南清也怀疑过这种先婚后爱是不是暗藏着某种神秘的匹配机制,不然怎么原本并非双箭头的两人,到最后全都能成功配对?
成功率太高了,简直比配血型还能配。
她过去也期待过能与苏湫来一场先婚后爱,可惜她没有家室也缺点心机,她俩因此没有走进那种模式里。
“那不一样的,我这边不是联姻,只是凑对,我作为喜欢女人的人,也没法跟女人在一起。大概率只会被许配给一个中年油腻男性,目标只有生孩子。而且是强行的,不会相敬如宾,不会管你愿不愿意。”冬沉说道,“这就是相亲,就是婚姻。”
“这样太恐怖了吧……那这样,这不是完全不尊重你吗?”夏南清感到吃惊,“那原来我们世界里联姻的原型这么恶心,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去写?把它塑造得那么美?”
冬沉:“因为那是虚拟……”
“其实说到底,但凡真正尊重一个人,也不会把她推向被捆绑的一生,但凡真正向往自由,也不会甘心过那样一辈子望到头的空虚人生。”苏湫加入话题,“是御姐还是什么人,本质并无区别。”
“说白了,不都是凑合?明明是凑合,还想要去赌爱情。”
“赌不到才是正常,满盘皆输才是正常,你们这个世界才符合逻辑。”苏湫嚼着炸鸡,“但你们这个世界里,‘联姻’导向的明明是万劫不复,你们却还要在虚拟里宣扬这玩意,告诉大家,其实这样搞的终点也会有爱情。”
“你说说,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她笑得神秘。
“我不知道最初的人是安的什么心,我只知道大家现在都喜欢看这个,喜欢看这个,那我们就写。”冬沉把挡眼的刘海拨到一边,她还是捧着那杯难喝的可乐,没吃东西,“说到底辩论下去也没有意义,我没法改,就是没钱,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也不是无解。”苏湫递给冬沉一块炸鸡,“你需要钱,那我们就给你钱。”
“我和夏南清,我们俩可以打工给你钱,用来赎回我们自己的命运。”
“你就说说我们那本小说,到完结大概能让你得多少钱,你开个价就行。”
冬沉听到这个提议,愣在这里。
没接炸鸡。
这文最后能达到什么程度,她没法预估,直接开个价这事本身也过于幼稚,但夏南清她们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苏湫现在还本能地保持着这种“总裁做派”,也是正常范畴。
其实关于这一点,她可以利用。
她在脑子里快速编了一个足够大的数字,然后在计算机上装模作样地加减乘除,直到得出心中的数。然后把手机举起,给苏湫看明。
“就是这些。”
“这个……”苏湫算了算在这个世界基层打工的所得,“看来要还一段时间了。”
一旁的夏南清还对这里的金钱没概念,她想替她和苏湫砍价,但也不清楚手里这把斧头该往哪砍才好。
她左望望,右望望,最后只说出一句:“我说啊,我俩好歹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哦,你可不许乱起价。”
“正因为你们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冬沉心里想。
所以她们必然会有理解她的一天。
她希望夏南清和苏湫能继续和她相处,能在这里待得足够久,久到她们能看见她的心酸,她的无奈,久到她们能放弃原来的计划,或者只是多点妥协。
她还想做作者,还想继续写下去,还想等到“写什么都能有人看”的那一天,她们怎能无法理解。
她们本就和她灵魂相连。
要钱是假,留人是真,她在暗中规划着好感度的博弈。
她以手捂住脸的三分之一,直到等到苏湫的那一句同意。
“那么,这就达成协议了。”苏湫不紧不慢地在她的老人机笔记里记下了要还的数字,“刚好今天我也联系了工作,还挺巧。”
夏南清收获了今日里的不知道第多少次震惊:“哈?这么快?你什么时候联系的工作啊?”
苏湫:“就今天你睡起来之前,我在冬沉学校那转了转,就找到了。”
说着还面无表情地比了个耶。
夏南清:“额……湫啊,别告诉我你去当租借女友了。”
一旁的冬沉惊讶于这个夏南清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没有。”苏湫对这个奇思妙想也没什么情绪起伏,“我还蛮幸运的,找到了还算热爱的工作。”
“我要去探索那个神秘珍珠饮料的生产奥秘。”
她显得很荣幸。
冬沉:“那就是说……你要摇奶茶去?”
苏湫:“差不多吧。”
夏南清率先不同意。
不同意没用,苏湫根本没搭理一旁夏南清那些“你可是苏氏集团总裁啊总裁啊,你随随便便接受这些工作是让你手下的那群人怎么想”的抱怨或是“我能帮你找到更好的工作”的提议,她看了下时间,表示刚好现在要去试岗,就像风一般地逃离了现场。
留下冬沉和夏南清,守着桌上的三人餐迷茫。
见夏南清没了话题,冬沉又开始拿起一旁的小镜子,检查脸上的抓痕。
“喂,你一直在那看什么看啊?”夏南清闹起了别扭,“都说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啦,我指甲那么短……”
“搞得像我欺负你似的……”她一直对这种不停在自己身边散发可怜感的女孩有点阴影。
源于过去那些,要不停和路人女配们争夺苏湫的青春回忆。
“呶呶呶,大不了奶茶给你,给你暖一暖了啦。”她拿起一旁的热奶茶,直接贴在了冬沉的脸上,“别在我面前装可怜!”
贴的力度有点大,把冬沉半边脸的肉都挤到了中间。
冬沉赶忙把奶茶接来,怯怯地道了声谢。
“喂喂,道什么谢啊。”夏南清笑了,“用的本来就是你的钱。”
而在这一拿一放间,两个人都忘了,远在学院的苏湫走之前还跟她俩说,给她留好那杯奶茶,她回来还想喝。
·
后面几天,苏湫的“珍珠饮料探索事业”捣鼓得风生水起,而夏南清这边则是进展不利。
她发现那拉她到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光给了她张身份证没给她学历,去网上找工作那是处处碰壁。
她做不动体力活,也不想像苏湫那样进军服务员,留给她可选的不多,唯独传了照片后,处处都有人在拉她做颜值主播。
夏南清还没想好,但如果要抛头露面去陪笑,她也不想听从别人的命令,她要自己做主,自己选择。
只是现在想来讽刺,自己都搞不定,当初还说什么帮苏湫找工作。
她就那样拿着冬沉送自己的手机每天坐那滑,有时冬沉路过会安慰她说不用着急,找不到也没关系。
“你当然没关系,你这个债主巴不得我们交不起钱,最后沦落为你的仆役。”夏南清才不领她的好意。
这几天苏湫总是不在家里,夏南清也不乐意自己一个人出去,冬沉倒是时常没课,还整天暗示她可以一起出去,但她不想邀请。
都有对象了还跟别的“也喜欢女生的女生”单独逛街,她可不能做那种女孩。
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仿佛停滞于此,唯一的进展,除了告别高跟鞋,借冬沉的钱网购了双运动鞋外,就是有天夏南清问冬沉,屋里那个总是关着门的客房是没人住吗,看她之前收拾卧室时会把一些东西堆在那里。
要不她和苏湫去睡那里,或者冬沉去睡那里,总比睡沙发强上一些。
冬沉说之前有对异性情侣和她合租,现在他们搬走了,那个小房子就用来当仓库。睡是可以睡,但堆得挺乱的她也懒得收拾。
“异性情侣?”夏南清难受起来,“是说我和苏湫现在睡的那张床,过去是他们在睡吗……”
“没有,你们的房间一直是我在住。”冬沉说道,“他们睡那间小的。”
“那你在他们面前还挺大款。”不知为何,夏南清觉得自己也跟着也沾了点自豪。
冬沉:“没办法,那个女生还是领生活费的学生,只能负担得起那一间。”
夏南清:“那男的呢?”
冬沉:“男的待业中,消费都是女朋友在付。”
“那她图他什么啊……”夏南清不懂了,“他长得很帅吗?”
“一般般吧,有点胖。”冬沉回忆着,“她说图情绪价值来着,会把她当宝宝照顾,叫她小笨蛋啊……什么的。”
夏南清:“哈,付房租的宝宝吗?给他吃喝的‘笨蛋’吗?”
冬沉没跟着嘲讽,但听夏南清这么说,倒是轻笑一声,收敛也快,一闪而逝。
夏南清觉得冬沉这人还是笑起来好。
她长得倒是好看,但也只剩好看了,不懂张扬,不知利用。
夏南清其实也快不知该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了。
在过去的世界里,她只要站在那里,机会就会自己找上门,但现在不同,她独立行走,求助无门。
直到一个消息的到来,她的眼里久违地闪过一丝期待。
·
冬沉那天放学回来,没见着快变成她家知名景点的:坐在沙发上滑手机的夏南清。
“夏南清呢?”她问看起来也才倒班回来不久,正在浇花的苏湫。
苏湫:“她说去面试了。”
冬沉:“面什么试?去哪?和谁?几点回来?”
“跟个男的吧,说什么有路子,带她去做模特,就在小区亭子那里。”苏湫把一片有些枯的叶子拽过来检查,“唉你这花照顾得不行啊。”
冬沉快崩溃了。
“什么东西?男的?走后门?这一听就是骗子啊!”她简直要疯了,“你怎么让她去的?”
“也没什么吧,那是她自己的决定。”苏湫回忆起过去夏南清为了追她过五关斩六将的样子,在她的心里,夏南清的战斗力还行,一对一应该没什么问题。
“什么没什么啊,你都想象不到这个世界女生单独去见一个来路不明的男的能有多可怕!”冬沉连包都没放就往外跑,“我得去找她!”
听着她砰地一声关门,苏湫才想起自己是不是该跟她一起。
得尽到身为一个恋人的责任才行。
她走过去开门想跟,但楼道里已经见不到了冬沉的身影,她已经下了电梯。苏湫其实也不知道“小区的亭子”在哪里,她也没法自己过去。
她的脑袋里循环着“夏南清真的会有危险吗”以及“如果一个女生不行,那难道两个女生就行了吗”的问题,也埋怨冬沉为什么那么着急,如果稍微等一等,她就能跟着一起过去。
其实她也意识到了,比起冬沉着急,更值得在意的是:她为什么不着急。
她感到自责,一向冷淡的她,心脏久违地被紧紧攥住。
但也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