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扔下食盒,跑得飞快。
她知道沈期就跟在她身后,春夜的风夹着淬雪似的寒意,灌进她樱草色绢绡衫子里,非常冷。
她已经跑过了风荷池畔的白玉桥,还是没逃过沈期的一声“站住”。
她觉得自己跑不过他,浑身僵硬地停住了。
沈期却毫不买账,隔着十丈远,冷笑般警告她。
“很喜欢偷听是吗,宋姑娘?”
“本侯没说错,你那点心思,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不管你要做什么,若胆敢牵连侯府,本侯一定杀了你喂狗。”
宋琬一声不吭,没有回头。
她早该知道沈期是这态度,谢知衡也早就提醒过她。
侯府只会因为她可怜而收留她,一旦发现她揣着另有所图的危险,是坚决容不下的。
沈期不会帮她复仇,他太知道宋琬这个身份经历了什么,他全都知道,但十二年前他袖手旁观,十二年后,甚至想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她感受到沈期对她的好,全是因为谢环跟他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同他绑在一处,就像路边一株无所谓的枯草,他看到了,随手洒洒水。
可她是宋琬啊,她想要做的事,她想要踏上的路,就是把害过她家的人全杀了,注定要见血,注定要与他的安稳背道而驰。
沈期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她。
她有一瞬觉得自己荒唐,尤其是今夜出门前,嘱咐婢女给他送酥点茶汤。
该醒醒了,宋琬,真的该醒醒了。
或许他是个好人,但他陪不了她走这条路。
她忽然感觉,她跟身后的沈期,隔了不止一道春夜的风,而是隔了一条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然后她好像听到,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像珠链和绢纸花。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鬓发,发现簪着秋海棠的地方,空了。
许是方才跑掉的,被沈期踩了一脚。
可他分明不止是踩了一脚,绢花和脆珠的嘎吱声还在响,他是存心地想踩烂。
宋琬只觉胸口窜起一股莫大的委屈,在喉头冲撞不已,叫她鼻端发涩。
她不可能转身,更不可能叫他高抬贵脚,把绢花还给她。
她压着所有将哭未哭的眼泪,识趣地跑远了。
沈期留在原地,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真奇怪,他跟宋琬又不熟,顶多是幼时比旁人多见过几面,算得上什么交情?
可他感觉宋琬很落寞,而且一句话都不说,叫他捉摸不透。
地上躺着一支碎掉的珠花。
好像是他方才没看清,不小心踩碎的,海棠的花瓣全皱了,珠链断了三条。
沈期忽然有种做错事的不安,环顾四周,迅速把它捡了起来。
等他回到秋轩阁,又听到下人禀报,厨房做了酥饼,刚送过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宋琬送的,不是什么厨房。
跟他南下那天,沈夫人非要塞给他的那袋酥饼一模一样。
他本来想倒掉的,不想沾她的边。
但他又想起了谢环,那个清瘦如竹的小官员,把所有的酥饼都吃掉了,告诉他很好吃。
明日上朝,说不定会见到。
沈期这样想着,便嘱咐下人用油纸包了,放在绯袍蟒带的旁边。
这样他会记得拿。
*
沈期早起入宫的时候,没见着宋琬。
到了朝会上,他站在最前边,宋琬连笏板都没拿,青袍窣地,差点站到了殿门外。
沈期忍不住回头看,她头低着,玉色双颊泛着光,春日的烟尘从风里散开,萦绕在她不染的周身,只剩下梨花扑簌般的白。
他下了朝,就想去找她,因着昨日她分明很感念他,却因身体不适,推辞过府的缘故。
可宋琬明明就看见了他,还是紧紧跟着同僚走了,几个御史交头接耳了一路,根本没管他的死活。
沈期忍了,在宫中晃悠到午后,又去都察院找她,却正巧碰见宋琬换下了官服,一袭白苎春衫,目不转睛地往外走。
他终于有些生气地拦住她:“谢御史这是去哪儿?”
宋琬顿住,不是很想面对他,但又不想被他瞧出端倪。
是了,昨日殿外分别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特别好,屡次出手相帮,叫她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她压着心里那股被辜负的错觉,回道:“出宫办事,吏部张远春的案子。”
沈期瞧着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瞬间病也不想问了,酥饼也不想给了,她看着没什么不适,昨日仅仅是不乐意去他家罢了。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并不想放她走,便打算问她是不是去过东宫。宋琬却已经礼貌地行了个大礼,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施施然告退。
沈期有一瞬愣怔。
不是,他们至于如此生分吗?他到底哪里惹了宋琬?还是宋琬又在太子那里受了什么气,亦或是受了谁挑唆?
他想得烦躁,可又拉不下脸追问,索性把那酥饼随手塞给一个小内侍:“你拿着吃吧。”
宋琬很快出了承天门。
上午太子确实召了她,之前的气算是消了,甚至还说了几句安抚之语。
说若不是她冒死取证,他们也得不到南郡太守一职的空缺,更挫伤不了瑞王的钱粮羽翼。
而且她重伤病愈后,还在南郡平息了几个盐铁转运使的躁动,否则新任太守的交接,也不见得会如此顺利。
宋琬没太当真,只觉得太子又要给她派新的活计了,还不知危不危险。
果然,太子要她把左佥都御史刘惠的案子拿过来。
刘惠此人乃瑞王党,身为佥都御史,时常查抄太子的部下,几乎是成天盯着查,有时是真犯了事,有时是纯陷害。
最近,吏部员外郎张远春又被他盯上了,罪名是贪赃枉法,赃款用于嫖赌,风评极差。
宋琬也不知这张远春是真贪还是假贪,真嫖还是假嫖,反正刘惠要办他,就是瑞王要砍太子的拥趸。
她作为刚向太子投诚的新任御史,只能去把张远春捞出来,把刘惠踩下去。
宋琬搭上马车,便往花月楼去。
据说张远春近日豪掷千金,替好几个风尘女子赎了身,款项巨大,还是挪用的河东赈灾银。
刘惠方才从都察院出发,便是去花月楼找证据。赈灾银每箱都有标识,若是出现在烟花之地,真是有够荒唐的。
所以宋琬得先他一步,把证据转移掉,亦或是拦住他。
马车很快停在了花月楼前。
宋琬拿着官牌,找到老鸨:“都察院查案,配合行事。”
那老鸨像是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大人,咱们楼里姑娘能犯什么事啊?”
宋琬眉头凝着,不笑的时候更是清冽如冰,看得老鸨一阵发毛。
她环顾片刻,命令道:“带本官看吏部张员外,给几个姑娘赎身的银子。”
老鸨恭恭敬敬地引她去了,似乎是姑娘空置的屋子,幔帐里堆着两大箱白银,居然都没有灾银的标记,宋琬疑心重,一个一个银锭子地去查。
她翻看到一半,老鸨似乎去迎客了,房门一推,却进来一个她很熟悉的男子。
那人颀长如玉,气质清华,腰间依旧是太极两仪的环扣,皱眉般地来扯她。
宋琬一愣,方才她都那般避着他了,他一个好面子的人居然会跟来,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沈期的表情很严肃。
“谢环,你从出宫起就被跟踪了。”
“经历司赵都事一直跟着你,早就去给刘惠报信了。”
“你现在过来已经晚了,什么也查不到,还可能被灭口。”
宋琬手指微僵,握着一丝标记都没有的银子,觉得沈期说得很对。
就连鸨母也被收买了,给她呈上的,是被调换过的银子。
估计刘惠早就拿着物证,放到衙门去了。
她有些心塞,又听得沈期说:“搜证不要紧,重要的是案子怎么判。”
“你与其纠结东西落到谁手里,不如直接把刘惠这个人处理了。”
“现在赶紧离开这里。”
宋琬认同点头,跟着他往外走,刚碰到门框,就听见门锁哐当一砸,几道门栓扣下来,直接把他们锁死在房里。
她对上沈期凝重的视线,第一反应不是慌乱,而是闷头去砸另一边的窗户。
就连窗户也被木板钉死了。
宋琬砍了好久,颇有些脱力,靠在临窗的绣榻上,思索着再找个什么重物来砸。
沈期却不知避讳地坐在她一旁衾被,眸光有些沉:“没事,他们既然不直接动手,就是想把你扣留到案子办完为止。”
“起码现在,你我性命无虞。”
奈何宋琬比他着急得多:“这次再办不好,我直接不用做官了,滚去司狱司看牢门算了。”
沈期顿了好一会儿,瞧着她因为焦虑而涨红的脸,喉头忽然有点涩:“本侯可以捞你啊。”
“如果你……知恩图报的话。”
宋琬没来由地身子发紧。
他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耳垂开始泛绯,像是烧着了一样?
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又听见沈期轻咳了一声:“开玩笑,本侯又不需要你做事。”
“只是你下朝后避着本侯,让本侯很不愉快,下次再敢这样,本侯会捉弄你的。”
“比如,故意给你使绊子,叫你办不成案。”
“再比如,滥用职权,把你扔到关外去吹雪。”
他说着,连白皙的颈间都泛起绯色,偏生自己浑然不觉,还以为这些吓唬小孩的言语,真吓到了宋琬。
宋琬觉得太不对劲了,屋子是密闭的,特别特别闷,还有些燥。
还有一股奇异的熏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昏。
她把沈期一个人留在绣榻上,去找是哪里的香味。
然后她找到了半截燃香,早就燃得不剩什么了,周围全是散落的余烬。
她勉强用脑子想了想,已经非常用力,她猜,她猜这屋子半个时辰前,有人燃过□□,助兴的。
许是忘了收拾,现在又紧闭着门窗,怎么也散不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把香灰当证物一般递给沈期:“侯爷,你闻这个。”
“下官觉得,可能,好像……”
她说得断续,越是神智飘忽,越是含糊不清,落到沈期的耳朵里,活像妖精在织云絮,一团一团地软着,胀着,叫人移不开眼,离不开身。
偏偏这个不知危险的人还在勾他,樱唇张合,说什么“燃香”,说什么“催情”。
沈期整个大脑空白,径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