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存若死了,但她的不安越来越重,整个人垮在泥泞脏污的地上。
兄长没有解药,生死未卜,谢知衡也不知去向。
而且这个老匹夫没说错,或许还不用瑞王出手,她先成了太子和广平侯的弃子。
她没法跟他们赌情谊,太子是她祖父的学生,可当年祖父撞死在殿上,十二年了,他也没想过给宋家翻案。
沈期就更不必说了,他根本没有受过宋家的恩惠,对她本人的恶意又那样大,说不定会认为她接近他就是别有所图,想拿捏着他复仇当枪使。
只能靠自己了,她蹲着抬起头,眩晕般的光线扑过来,杂着飞虫和尘埃,打得她面色苍白。
她费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险些脚步一滑,摔在阶梯上。
可有人扶住了她。
男子的手遒劲有力,攥住她那只未受伤的胳膊,方才杀过人。
他声音有点哑,像是过来的路上很急,吃了不少的烈风,还有春日的飞尘。
他扣住她的腕,又紧了些:“你身子好了吗?”
宋琬太心虚了,对上他掺不了半点假的关切,光是喘气,没有说话。
但沈期注意到她掌心的血。
他皱着眉头把她往下带:“是不是牢里的疯狗咬人了?”
“看来本侯给他喂的软筋散还不够,简直欠教训。”
他怀着替宋琬打人的念头站在牢门前。
然后发现,章存若已经没气了,口吐白沫,身上还有致命刀伤,连成了骇人的血窟窿。
而宋琬袖中握着短刀,血迹还没有干透,在哔剥烛火下缓缓滴落,衬得他实在可笑。
是她把章存若杀了。
沈期简直没法想象,再三确认后,终于神色复杂地看向宋琬,语调冰凉得可怕。
“你把他杀了?”
“为什么,谢环,你怎么敢在这里杀他?”
“他是太子要带回京城定罪的,如果他死了,怎么牵出瑞王犯的事!”
“你在做什么,谢环,告诉本侯,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同他有私怨对吗?从你投奔太子开始,你就在利用我们公报私仇。”
他终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像是一场恍然大悟。
怪不得昨夜在太守府,能见到中箭的宋琬。
她根本就跟那群纵火的乱贼一伙的。
偏生他信了,以为她亲近他,信任他,他也该帮她一把。
可事到如今,他什么罪都得扛了,而她解决了私人恩怨,全身而退。
一股被背叛的滋味涌上心头,虚假有如灭顶之灾,叫他恍惚这些时日的相交,还真被她扮猪吃虎利用上了。
沈期想到这里,眸中划过一丝刺痛的决绝。
他这辈子最恨被利用,最恨被欺骗。
宋琬留不得了,于公她坏了太子的计划,于私她蒙骗了他。
一柄长剑瞬间架在了她的脖颈。
宋琬纹丝不动,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来临,反而安静地看向他。
她的眸子潺湲如清溪,刮着终年不歇的竹枝风雨,落在积灰的深潭冷涧,易碎而疏离。
她连开口都很缓慢,像是在强撑着:“下官绝无异心,恳求侯爷再信下官一次。”
沈期仍旧拿剑身抵着她:“给本侯一个解释。”
宋琬失笑:“诚如侯爷所言,下官在公报私仇,像下官这样的贱民,幼时被官员欺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沈期信不了:“你想杀章存若,他早就是必死的局,为何非要在南郡杀他?”
“除非他手上有你的把柄,他在跟你博弈,你根本不是什么贱民。”
“说,你入京之前的身份,是不是假的?”
“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本侯今日亲手杀了你!”
宋琬沉默了非常之久,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似乎飘了点草木烟,卷着火舌和尘浪,缭绕而来。
她缓缓地捏住沈期的剑尖,倒也没有挣扎反抗,只是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很浅淡地看向他。
“侯爷,这里好像起火了。”
沈期也很快发觉不对劲,却仍旧拿剑挡着她上来:“谢御史伤得很重吧?本侯若把你留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宋琬无心跟他辩驳,直接避开他的剑,而他身后似乎砸下了什么东西,撞得门洞横梁,摇摇欲坠。
她几乎没有犹豫,瞬间把沈期扑在了石壁上,那着了火的横梁整个儿掉下来,烧在她羸弱的后背。
宋琬却只是闷哼一声,皱紧了眉,仍旧用身体护着他:“侯爷小心。”
沈期立刻松了手,冰凉的长剑摔在阶梯上,滚落一丈远。
他难以置信地回抱住宋琬,想确认她后背伤得重不重,伸手一探,全是灼热的火星子。
他只感觉自己要疯了,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而她第一反应是救他。
甚至她还在逞强,固执地朝他比着口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沈期又焦急,又懊恼,直接上手扯开了宋琬的外衫,单手一脱,把火星子拍在石壁上,又确认她的中衣没着火,把人扣在怀里,沿着瘦弱的脊背,摸了好几下。
可他还是不放心,索性扳过宋琬的身子,将她摁在石壁上,盯了好久,甚至都想探手去她衣衫底下,还是忍住了。
他声音有点哑,带着低沉的颤抖:“疼吗?”
宋琬本来想摇头的,却在对上他略显湿润的眼睛时,点了点头。
“皮肉没烧着,只是被砸得有点疼。”
“下官没有大碍,我们赶紧离开,找狱卒灭火。”
沈期回神般地攥住她,意识到她的手心还滚烫着,想必是高热未退,吊着一条命来的。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畜生。
就算她真是什么另有所图的奸细探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跟他相处了二十日,并没有害过他。
他应该等她病好了,再找她算这笔账。
沈期叹了口气,走到阶梯之下,蹲下身喊她:“我背你出去。”
宋琬心里一咯噔:“下官走得动,哪里敢让侯爷屈尊。”
沈期见她跟个木头一样杵着,索性拦腰一扛,以扛大米的姿势捞上她:“少废话。”
宋琬趴在他肩头,是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埋下脑袋,在他耳际很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看到沈期的耳垂红了,绯色渐渐染透整个耳廓,烫得快要滴出血来。
好像美玉上落了一点殷红,有种明艳惑人的错觉。
她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轻举妄动,连呼吸都只敢朝着另一边,僵硬着被他扛出来,稳稳落在地面上。
沈期喉头微动,见她愣怔,越觉得哪里怪异起来,索性偏过头去,喊僚属救火。
又叫人去处理章存若的尸首,追查纵火犯。
他安排了一大圈,忙来忙去,好像到最后才想起她。
他轻咳一声,还同她隔得有点远:“回道观,再喊大夫来看看。”
*
宋琬昏睡了非常久。
她醒来的时候,沈期正好从门外进来。
这天约莫是晴朗的,雕窗外透着翠叶和风,华枝疏影,真有点春日久违的明丽。
沈期还算克制地拿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感觉好些吗?”
宋琬颇有些受宠若惊,从榻上撑起来,又担心自己失去意识太久,身份被瞧出端倪。
她赶紧低头看了一眼,还好中衣规规矩矩地穿着,束胸那股压抑的感觉,也在胸口缠着,毫无异样。
她暗地里松了口气,把被子又披紧了些:“有劳侯爷关心,敢问侯爷……下官睡了多久?”
沈期目露不忍地瞧了她一眼:“三日。”
宋琬几乎是瞬间掀开衾被,穿鞋下榻:“下官耽搁返京,罪该万死,侯爷预备何时启程?”
沈期皱着眉头给她摁回去:“你命都快没了,如何还想着这些?恢复好了再说。”
“医官说你脉搏很浅,跟女子一样微弱,估计是伤没养好,损耗太过,本侯请了一个云游的老道,有一些仙门妙法,再给你看看。”
宋琬不知想起了什么,紧张地缩了缩指头:“实在太麻烦侯爷了。”
她刚想找个由头推辞,沈期却不容抗拒,示意门外的道士进来,那道士长得仙风道骨,一身洗旧了的暗青色,走到她身边打量。
宋琬被瞧得心里发毛,她知道这群能掐会算的异士,尤其是得到沈期认可的,还真能看出点东西。
于是她慌不择路,编造了一个假的生辰八字。
道士果然笑了,摇头般看向她:“这位小友秘密不少啊。”
宋琬咯噔一下,以为他马上就要把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抖出来。
可没想到,道士仅仅是叹息一声:“小友曾经颇有道家缘分,得过仙人赠的红绳,拴了灵池荷花下的铜板一枚,如何不随身戴着了?”
“若有红绳庇佑,小友一定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宋琬感觉自己额头都在冒冷汗,也不知沈期知道多少当年的事,或许当时他也只是个小孩,不太记事,更不在意她的死活,并不清楚这样神仙显灵的铜板,也只老侯爷为她求过一枚。
她安静了一瞬,发现沈期的表情丝毫未变,才算吃了颗定心丸,故作失落道:“那根红绳不见了。”
其实是放在了沈期家里,只有去见沈夫人的时候,她才会戴一下。
道士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言:“那真是可惜了,那枚铜板不仅保平安,更是保姻缘。”
宋琬一阵头皮发麻,而一旁的沈期浑然不觉,直接问道:“丢了也没办法,道长可有什么补救之法,本侯再替他求一枚如何?”
道士像是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贫道这里正好有一根红绳,方才去三清殿供过,燃了半柱返风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琬一眼,却将红绳递给了沈期。
沈期没多想,既然是他替宋琬求的,宋琬又不方便自己戴,便示意她伸出手来,帮她系在纤白若雪的手腕上。
但这根红绳有些奇怪,中间绑的并不是什么铜板,而是一枚木雕小桃花,花瓣片片分明,舒展得栩栩如生,特别女气。
宋琬整个胳膊都僵了,在这道士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下,连头都不敢抬,只敢专注瞧着沈期修长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滑腻的肌肤上。
她简直感觉蚂蚁在手腕爬,酥麻得叫人遭不住,一想到这老道不怀好意,分明给了沈期一根姻缘红线,害她受此尴尬煎熬,实在可恶!
幸好沈期很快替她扣好了,嘱咐了几句好生休息,便要送那道士离开。
宋琬长舒一口气,只能祈祷那道士守口如瓶,不生出什么枝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