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拂落叶,金风玉露时。
秋猎在即,皇帝御驾前往围场,来回路程共半旬光景,故御前总管遣御膳房部分宫人一同随行,休沐结束的昭昭亦在其列。
御膳房中,昭昭正在准备去往围场路上所备的面食。
蔡嬷嬷手一挥竟然将此差事吩咐给了昭昭,一种面食既要便于储存和加热,口味上又要令皇上的胃口满意,实属难做。
经过焦思苦虑,昭昭选定了一个既简单又美味的面食——糖三角。
昭昭将大块红糖加入落花生细细捣碎,而后加入白芝麻粒和些许面粉,调制为馅。
紧接着取过半个时辰前放在温热的灶旁醒发的面团,倒入几勺蜂蜜。
昭昭以手揉至质地细密,表面洁白光滑。
将揉好的面团切为大小均匀的小面块,昭昭以擀面杖将小面块擀成圆形面饼,在三个方向分别向内折叠出尺寸相同的弧度。
随着昭昭翻过面饼的背面,一个饱满的三角形面饼便映入眼帘。
昭昭在面饼中央填入满满的红糖馅,随即分别翻转三个角,以筷子将三角并起,两两相合压实。
一炷香后,二次醒发的糖三角白胖饱满。
昭昭向锅中舀入井水,将蒸屉架好,摆入糖三角。
随着灶膛中柴木噼啪作响,炉火旺盛的灶上冒出的水蒸气挟着淡淡的麦香及馥郁的红糖香气,不绝如缕。
棠棠正在御膳房屋外为郑尚膳收拾秋猎一行所需的餐具和炊具,被糖三角的香气吸引,忙不迭自窗户探头进来道:“昭昭,我好难过,我不在这次的随行名单内。”
昭昭对棠棠话中之意心知肚明,于是眨了眨眼,宽慰笑道:“放心,待我都蒸好了会为你留出两个!”
三盏茶后,昭昭掀开锅盖,香气瞬间解除了封印,霎时流窜入整个御膳房。
只见蒸屉中挤满了糖三角,个个表面蓬起,蒙着热气水雾,好不诱人。
昭昭夹出一个置于盘中,随即对着窗外的棠棠比了个只有她们二人懂的手势,棠棠见此快步走进来品尝。
甫一掰开,糖三角腹中的褐色糖浆裹着点点花生碎和芝麻粒迅速涌出,衬得软嫩的面皮更为洁白无暇。
入口软绵的外皮和甜蜜的内馅相合,落花生和芝麻共舞令人齿颊生香。
棠棠吃得两颊鼓起,亦不忘悄声叮嘱昭昭:“我听闻此次秋猎,皇上命本该在中秋宫宴后立即返回西蜀封地的齐王一同前去,你们一路上应是要为这位王爷备膳的。齐王体弱,常年疾病缠身,你可要记得问清王爷有无忌口。”
西蜀,那不正是原身主子所说的阿婆所在之地吗?
昭昭思及此,忙问道:“你可见过齐王?他为人如何?”
棠棠轻笑一声,随即将嗓音放得更低:“我们这种身份哪配得见呐,他是上上任皇帝最小的儿子,亦是当今唯一的王爷。前任皇帝夺嫡之际唯他得以幸存,他双腿天生有疾,不得站立,在皇室中身份微妙,据说他生母只是东竺献上的一名舞女。”
昭昭闻言,眸光流转,第一次如此肯定心中的那个隐现欲出的答案。
*
通往京都下属瀛城围场的官道上,两侧侍卫围护中,豪华奢靡的龙辇在首,其后紧随着行进有序的宫人及数架马车。
此外,还有一顶安静的宽轿随行,正是齐王所坐的。
昭昭正与同伴安坐于队伍末尾的马车中,昭昭以为是得益于御膳房看管皇帝膳食不得有失,故而祁总管对她们安排了特殊关照,方可免去步行。
殊不知特殊关照是真,只不过原是龙椅上的那人授意的罢了……
此乃昭昭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宫,心中难免好奇和兴奋。
昭昭趁蔡嬷嬷不注意,偷偷掀开窗纱,向外望去。
只见官道宽敞开阔,四周并无民居,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经过,却几无尘土。
沿途偶有数家茶馆、饭馆,来往客人络绎不绝,可见盛世一斑。
除了来往路人见到龙辇后皆两股战战、霎时安静之外,还勉强算得上一片安宁祥和。
昭昭心中暗暗惊叹:景氏王室可谓是家底颇丰,虽说景国皇帝昏庸暴戾、只知享乐,加之朝堂之上武将式微,可国家经济却如此繁华兴盛。
昭昭心中便忍不住地开始望梅止渴,美滋滋地构思自己于将来出头之日,得以开间酒楼的美好愿景。
经过半日颠簸,天色已擦黑,一行人终得以稍加停顿。
宫人们皆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昭昭所在的位置距队首极远,望见那皇上和齐王似乎皆未出轿辇,只好暂时按下了前去瞧一眼齐王证实他是否为原身主子的念头。
待炊具和餐具皆准备完毕,昭昭在火堆上支起了铁锅和蒸屉,开始复热糖三角。
郑尚膳则炒了油亮的腊肉煸青薤,复拿出了一只已处理好的鸡,准备做山菇炖鸡。
昭昭见此眼睛一亮,小跑过去拾起包着鸡身的荷叶,道:“郑师傅,有这现成的荷叶,和这地上的泥土,何不烤地坑叫花鸡呢?”
郑师傅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朗笑道:“你这丫头主意不错,那便如此吧。”
昭昭见今日随行中人并未有素日传膳的宫女,趁机自告奋勇:“郑师傅,膳食做好后,是不是终于轮到咱们御膳房内的人去传膳了?”
郑尚膳边为鸡身涂上盐边面作了然状道:“怎么?莫非你这丫头是怕被支去给圣上送膳?”
昭昭借坡下驴,挠头一笑:“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敢接近圣上天颜。我能去为齐王送膳吗?”
郑尚膳摆摆手道:“哎,我能理解,等会儿我帮你同蔡嬷嬷知会一声。”
昭昭忙福身谢过郑尚膳,心满意足地将热好的糖三角分装好在几个精致的食盒内。
半个时辰后,昭昭同另外两名杂役来到了那顶尺寸仅次于龙辇的软轿外,轿前马夫的双眸冷冷扫过昭昭。
这双眼睛狭长,眼尾上挑,昭昭并不陌生,马夫正是玄暮。
昭昭低下头,故作谨小慎微状,恭恭敬敬地轻声道:“奴婢们是御膳房的,来给王爷送晚膳。”
玄暮未语,举起大手,一手一个接过昭昭身后两名杂役所端的膳食,随即示意昭昭随他进入马车。
甫一掀开轿帘,草药苦香扑面而来。
只见那白衣男人双腿上盖着一张厚绒毯,面上几无血色,侧靠轿壁而坐,正是原身的主子——当朝的齐王景齐。
景齐浅笑着看向昭昭,缓缓开口道:“昔儿,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来是我们心有灵犀,你不来,我亦会去找你。”语调温软,眼底却不见丝毫温柔。
昭昭福身道:“奴婢见过王爷,晚膳已送到,奴婢告退。”而后放下手中食盒,欲转身离去。
“等下。”
谁料甫一回身,手腕便被冰凉的手圈住,狠狠一拉。
昭昭一下摔扑到了景齐面前,以手撑榻,方不至跌倒在他身上。
“你将它混入你们御膳房备膳所用的水中,此药非毒,不致命,亦无法为银针测出,本王仅是想要圣上原路返回罢了。”
景齐说着,拉过昭昭的手,将一个白瓷药瓶塞入了昭昭的手心内。
他的目标是皇帝?
昭昭闻言心底一片寒凉,握紧了手中冰凉的瓷瓶,默然地撑着榻边起身,错开了景齐相扶的手。
从景齐马车中离开,昭昭独自走回御膳房的宿营处。
此药的药效为何,她不知晓;景齐是否骗她,她不知晓;可若不按景齐说的做,他会把阿婆如何,她亦不知晓。
昭昭正心绪纷乱,忽见一男子十分眼熟,一袭墨蓝色宫人装束,却不掩他的独特气质,厌世且冷漠、恣意而邪魅。
小粉也来了?可他一个濯莲湖的杂役,在此做什么?
昭昭脚步一拐,便跟了上去,随男子进入了河边的小树林深处。
昭昭试探着轻声问道:“小粉?是你吗?”
男子转过头,唇边勾起坏笑,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正是景熠。
“你怎会在此?”昭昭走近,疑惑发问。
景熠挑了挑眉毛,笑意愈浓,故作伤感般叹道:“我太缺银子了,所以我就兼职了此行护卫。”
景熠适才亲眼目睹昭昭进出景齐的马车,故有备而来,说谎自是无需打草稿。
昭昭闻言信以为真,真诚且担忧地问道:“很急吗?回宫之后我可以把我的钱借给你。前日圣上不知为何大发慈悲,又挥霍地赏了御膳房十两金子。”
景熠哑然失笑,我自己的银子借给我自己?
不过她说到“挥霍”时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毓秀那十两黄金定是不能还给她了,那么就只得再赏十两。
不料祁初那厮为了避免嫌疑,直接给御膳房所有人都赏了……景熠一时之间万绪千端。
昭昭看着小粉这忽明忽暗的眸光,心想定是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张口向自己借钱,
于是很义气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宫了我给你送过去。”
随即昭昭贴心地转移话题:“你用晚膳了吗?”
景熠头微点,淡淡地道:“糖三角,味道不错。”
昭昭纳罕:“你怎么能吃到糖三角?”
那可是御膳啊,只有圣上和齐王才有份的!
景熠轻拨了一下发尾,而后怀着双臂靠在身后树干上,羽睫微颤,随即理直气壮道:“许是圣上不喜此物,适才随手赏了我们这些下人们。”
想来这的确符合狗皇帝那荒唐不羁、奢靡无度的行事作风。
但皇帝不喜欢吃的话岂不是不会再大手一挥给她赏银了?
昭昭尚未来得及惋惜赏银之事,忽听前方树林外传来一阵惊呼,“不好了!快来人呐!皇上遇刺了!”
紧接着是御前祁总管急迫的声音响起:“你们几个,随我去追!抓住刺客之人赏黄金百两!”
话中杀气腾腾,听方位似是到这树林近前了。
昭昭听此一僵,心想她一个御膳房的小厨役,再加上小粉这个御前侍卫。
他们二人深夜在密林相会,且此处离案发之地如此接近,这不妥妥就是专业的屠龙组合吗?一旦被抓到,定是满身皆是洗不清的嫌疑。
景熠自是神情自若,只见眼前的女子神色慌乱,扔下一句“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跑路!”便欲图脚底抹油速速开溜。
景熠甩出袖中备好的匕首,直起身一把拉回昭昭,趁其不备,抓起昭昭的手握紧匕首便向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扎去。
昭昭茫然回首,只见黯然月光下男子墨蓝色的衣服上霎时洇出了一大朵暗色,正中插着一把精巧的匕首。
暗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自匕首下蜿蜒流淌,滴入脚下的泥土中。
昭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双腿似被钉在了原地般,因被牢牢握住,不敢贸然收回手。
景熠咽下涌上的一股腥甜,与不值一提的尖锐疼痛一齐到来的,是心中升起的暗爽和别样的快意,似是解脱又如一种享受。
但觉手中女子的柔荑水嫩,霎时由温热转为冰冷。
她还没杀过人吗?景熠心中不禁失笑。
景熠眸光轻敛,按照计划,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挨上一刀的,莫不如就让元昭昔来,现下的结果显然也更令人惬意。
这滋味,甚至比景熠所预想的,更为欢愉。
景熠薄唇微勾,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笑,嘴角噙着血丝道:“我没法带着你走,你跑了,我还能说我这是被刺客所伤。再不走,我们两个人都会死。”
景熠说着,放开了昭昭的手。
景熠刺入的位置极好,只见那双如白瓷般可人的双手依然如初,未被鲜血溅脏到半点。
却不料适才忙着逃命的女子此时却不急着走了,反而红着眼眶,颤着手欲抚上他的胸口,欲将涌出的鲜血止住,却似怕弄疼了他不敢真的按实。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走,我要给你止血!你疯了吗?”
昭昭显然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哽咽着,手忙脚乱地掏出袖中的帕子。
景熠一愣,唇边笑意更甚,轻咳道:“无事,不是要害。你快走,别害得我拿不到护驾的赏金。”
景熠抬手抽出昭昭的丝帕,将昭昭适才碰到血的手指仔细且轻柔地擦干净,而后看似大力实则以内力巧劲推开了她。
昭昭闻言,心想小粉说得没错。事已至此,自己不该连累小粉,让他既受了伤还没能拿到急用的赏钱。
于是咬着唇,忍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待昭昭的身影已消失在树林尽头转弯处的河岸边,景熠攥紧了手中那尚存女子温度的丝帕,抬起另一只手利落地拔出了匕首。
只见鲜血四溅,景熠复抵在树干上,语调闲适地开口道:“祁初,出来吧。”
祁初闻声自不远处的树梢上飞身而落,从怀中掏出止血的药粉,连忙洒在景熠的胸前。
祁初忍不住地开始絮叨:“皇上,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皆办妥了,事发前已将齐王的亲卫引开,奴才也派人去搜过齐王的马车,并无可疑之物。虽说您此时受伤倒是能在瀛洲名正言顺地多停留些时日,如此一来可借机查清瀛州城内暗中的勾当,可您对自己下手也忒重了!”
景熠竖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拦住了祁初撒药的动作。
任由胸前的鲜血汩汩涌出,景熠自嘲弯唇道:“好戏若不做得真一点,如何瞒得过他安插在朕近卫中的眼线?毓秀前日路过瀛城途中遭人刺杀一事,就说明了瀛城要么有齐王私自驻屯的兵马,否则就存在东竺的人手,朕卧榻之侧岂能容他景家人和东竺人安睡!”
景熠说话间,眼中满是冰冷的狠意,既是对敌人的,亦是对自己的。
当空飘过一大片厚厚的层云,堪堪掩住了一半月光,今夜,还很漫长……
*
齐王马车中,景齐苍白的面色之上却被怒气添了一抹红晕。
“你怎么办事的!本王的亲卫居然乱跑,以至于景熠把这刺杀的罪名怀疑到本王的头上?”景齐说着,将手中的药碗劈头摔在单膝跪地的玄暮身上。
玄暮阴沉着脸回答:“有人身挂东竺令牌,将我们中东竺的人支开了,我和玄冥前去追,却发现那人竟凭空消失了。不料恰被御前抓刺客的祁初发现,是属下之过。”
素日温和的面具一经卸下,景齐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责骂:“废物!都是废物!”
随后目光一暗,狐疑道:“你可见景熠真的受伤了?”
“是的,属下亲眼所见,他伤势极重,要不要趁机……”玄暮细长的眼睛微眯,饱含阴狠之意。
却被景齐狠狠打断:“不用,看来瀛城之行定然是绕不开了,景熠因何竟突发奇想来秋猎?此事绝非那么简单,刺杀景熠的又是谁的人?西蜀和东竺那边还等本王回去料理,不能耽搁过久。吩咐下去,让瀛城的人莫轻举妄动。”
昭昭: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糖三角,袖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