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原的朋友圈内容很单调,只有寥寥几条医学界的新闻。
迟雨花了不到一分钟就退出来,忍不住猜疑:这不会是他的工作微信吧?
第二天上班,发现自从肚子里兜了个胚胎后,遇到母婴话题都会不自觉听两耳朵。
上司Amy才起诉离婚,正和准前夫争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骂过前夫,忍不住夸自己两个孩子有多可爱。
往常迟雨听到都要装聋,今天忍不住加入。Amy眼尖地问:“是不是有动静了?”
迟雨岔开话题,问采购报表,心里敲了个钟,危险,差点承认了。
如约来到周四,挂号、定时间、提前一天住院,边原全程陪同,没有一点意见,依照指挥行事。
迟雨不可能要求他表现出点别的什么,埋头做事可称最完美的表现,毕竟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
但越看边原那冷静样越不得劲。
手术在下午,上午签手术同意书时,迟雨抬眼审视站在一边的边原,从头到脚,细细确认他的外形中是否有不值得遗传的地方。
接过手术书时,他沉默。
迟雨四处找签字笔,他眼疾手快递来。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这时候手脚麻利也有罪!
阅读注意事项全程,他一言不发。
签下一个“迟”字后,迟雨还是没忍住,向着他:“喂,边原,你就没有不舍得?”
那语气不是真的疑问,如“你有没有不舍得?”,而是定了基调的反问,像是强硬的质问。如她之前问他,“你是不是觉得烦?”。
边原压根没到深刻剖析自己舍得或不舍得的地步,他自认没有不舍得的权利,索性做好工具人,等待有生杀大权的某人宣判。
他换了个答法:“干嘛假定我舍得。”
迟雨握着的笔尖没有再划一笔,继续指控他存在态度问题:“你看起来太冷酷了,很讨厌。”
边原半蹲,平视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完全负分的回答!空气忽然失去流动性,迟雨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割肺。
“这么贵的医院,暖气一点也不足。”
冷得人脚僵手僵,说话时嘴里呵出的也全是凉意。她便一面急急地确认室内温度,一面把羊毛领子竖起。
边原将屋里扫过一眼,视线落回她堪称“慌乱”的表情上,尖尖的下巴托在鲜绿色衣领里,白得晃眼。
“我……不舍得。”
他把这四个字在齿间咬碎了,才艰难地吐出来。
迟雨觉得好勉强,太勉强了,委屈倏地在心头漫开。双肩一收,后背微微躬成一道弧线,看起来竟然有些无助。
他盯着她看出了点什么,信息从眼睛传到大脑花了不少时间,边原忽然抽走她手心的签字笔。喉咙紧了一紧,迟疑地开口:“难道你……舍不得?”
签字笔擦过手心的肉,有点痒,牵着迟雨的心也丝丝地痒。
墙上的挂钟嚓嚓地走针,给时间数秒,走过几十下,她的语气里酿出一丝犹豫:“是哦,我好像是有点舍不得。”
这两天堵在肺腑里莫名其妙的情绪酝酿成一团毛线,由别人挑出线头,她一拉,不舍的感觉像散开的毛线,缠得她呼吸都要局促起来。
迟雨忙着体会这股感觉,甚至生出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毛线团散开成乱麻又自觉滚成团,她瞄了边原一眼,懒得等他的回应了,他的沉默也不是罪过了,管别人舍不舍得,原来舍不得的是她。
她觉得她的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大脑飞速运转,指向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选项——不打。
迟雨一把抓过边原的手放在小腹上,他的掌心温度异常高,还有点重,她轻轻使力一按,让手和小腹之间贴得没有空隙。
“你能不能摸到宝宝?”
胚胎升级为宝宝,边原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直在谷底荡荡荡荡,这几分钟内毫无预兆地向上冲,一夜情后联系不上,再见是在办公室,昂着下巴说要做手术,谁能想得到她会舍不得?
把心从嗓子眼咽回去,回答说:“这时候应该还感觉不到。”
迟雨掸开他的手,自己左右手轮流贴了又贴,好吧,确实感觉不到。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签术前同意书了,心脏扑腾得异常,扭头向旁边的心外科边医生问道:“我的心跳好快。”
边原说:“我的也很快。”
“这正常吗?”
“不正常。”
她找了个原因:“屋子里太闷了。”
消防通道里温度较凉,迟雨扣好外套前扣,那念头一旦产生就扎了根,她大脑一秒不停地在估计可能性。
首先是给这念头找理由,迟雨说:“我觉得ta有点可怜,丁点大就被扔了。”
余鹃把一岁的她甩掉的时候,可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你说,可不可怜!”
边原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像在歪斜的平面上放置高脚杯,小心翼翼:“迟雨,我不想影响你的决定。”
迟雨揪住他衣角:“可以的,你是共同责任人。”
每过一秒,边原的眉头就紧皱一分,细纹纠紧了再轰地散开:“我不舍得。”
迟雨眼巴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声音紧追其后:“我也不舍得。”
话音一转,她忽然问:“说实话,你加我的是不是工作微信?”
怎么有人思维能跳跃成这样,边原递上一枚看外星人的眼神:“我只有一个微信。”
静默的间隙里,空气仿佛凝成一片脆玻璃,就等谁主动一踢,立即粉碎一地。
好严肃,好郑重,迟雨的大脑还没运算出个结果,对面的人更不敢轻易开口。她忽然好渴,问有没有芝士抹茶啵啵。
边原说:“计划在准备出手术室才点的。”
“手术”二字出来,气氛更别扭了。
他捉住她手腕:“出去透透气吗?”
迟雨说:“我想吃甜的。”
把胳膊从他掌心挣开,一颗心在胸口里乱跳,像老式钟的下摆。
顺着问:“这片我不熟,上哪儿?”
出医院,被边原塞上副驾驶,启动引擎上路。
十分钟后她和他站在一家甜品前,队伍排出店外,看路人的架势,队伍还要壮大。
边原有点犯难:“人怎么这么多?”
迟雨抬头认店名,问怎么选这儿。
边原说:“看了攻略,这片区必吃。”
在他犹豫要不要换一家的时候,迟雨一脚插进队伍里:“我要排。”
下意识想把时间拖得尽量长。
店里暖气开得十分足,汗味、香水味和食物香气像年轮饼一样层层叠叠,她有些想吐。
今天周年庆酬宾,买三送一,所以排队的人这么多。边原给她买了三块巴斯克蛋糕一杯少糖的芝士抹茶啵啵,她默默在心里给他加了两分。
迟雨下手重,舀一大勺塞嘴里,齁麻了半边牙。
口腔习惯这甜度后,芝士的香味才冲出来,把半块咽下去,迟雨抬高声音冲他说:“你也吃一块。”
车停在一片仿古红墙下,从墙里拥出了一丛海棠树梢,不知哪棵树上的蝉在拉着“吱吱”长声,这是仲春的惊蛰。
街灯宛如沥青路刻度,用于衡量都市的繁华。SUV斜停,前窗玻璃正对着北京某条热闹的网红街,目力所至人如蚁集。
迟雨把着勺子,从蛋糕外层开始挖,刮腻子一般,越吃速度越慢。
斜乜驾驶座上的人,他手里的那块还剩三分之二。
边原拧起的眉头不曾放松,扭头说:“太甜了。”
迟雨点头:“是你不爱吃甜的。”
他滑动触控板,问:“听什么?”
“随意。”
长短交替的音阶自音响中淌出,在车内低低盘旋。他随手点开一期电台,正在播放现场版的李斯特一号钢琴协奏曲。
迟雨记得这一场,演奏者是阿赫里奇,无可挑剔的音质。
没人吭声,她也配合这沉默。安静的时间很长,竟至忘了分针移动的距离。
把两个个空盒叠着,置于杯托架上,第三个盒子叠上来,边原终于吃完他手里那份。
气也透了东西也吃了喝了,眨眼又过去一个多小时,迟雨调整坐姿的片刻,视线掠过他,像石子投进深潭,用眼神鼓励他打破沉默。
边原磕磕绊绊地开口:“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