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同学,你在烦什么?”
边原一句话,引迟雨滔滔不绝阐述了十几分钟,围绕迟珍珍的乳腺癌手术。
“第一轮化疗放疗结束后一年,癌细胞就转移到了肺部,早期癌转移的概率是七八成,为什么我姥姥不能是那幸运的20%?”
边原说:“专家怎么说?”
迟雨斜乜他一眼:“你不也是专家吗?”
边原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我离专家还远着,而且专业领域不同。”
迟雨说:“名医、专家都看过,只能化疗,最夸张的出了二十次挽救化疗方案,太受罪了,我姥姥铁定不愿意再进放疗仓了。”
边原问她拿片子,问能不能保留两天,之后再还给她。
从迟珍珍摸到胸下有一块硬块到最后一次放疗手术结束出院,热心肠引荐名医的人不少,迟雨、余鹃也把能问能请的人脉都用上了,北京上海的名医专家看了不下十个,他们下的结论都大同小异。
此番把迟珍珍的CT片子递出去,迟雨并没有抱任何期待。
边原接过:“我拿给认识的前辈看看。”
迟雨神情恹恹:“先谢谢你的好意啦。”
话题转回肚子里携带的胚胎上,她一面说一面打开日历。
边原张了一眼,发现还是万年历。
她不免感受到这目光,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还信这个?”
索性把屏幕递到他眼下:“挑个好日子。”
边原想说,不是好事挑什么好日子?不敢触犯她的情绪雷区,只拐着弯问:“怎么挑,宜丧葬?”
迟雨觉得这人,时不时会蹦出一句地狱笑话,撇起一边嘴角笑了,说:“自从得知现代医学无法完全治愈姥姥的病,我就开始信神学了,人之常情好吧!堕胎属于杀生的,我怕报应到姥姥身上。”
又道:“不过……堕自己的也算吗?”
边原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堕胎”二字落在耳鼓中打得他太阳穴跳了又跳,问道:“要不先看你哪天有空?明天就周一了,你的工作随时可以请假吗?。”
她看了未来五天,每天都是宜嫁娶,拖着夜长梦多,神学与诉求不符,于是她又不信了,指着周四周五:“这两天吧。”
“提前一天挂号、约手术、办理住院,再做手术,我请周四周五两天假,可以和周末连在一块儿。”
边原全程只有默默记着的份,没有发言资格,只是问了她上班的地方在哪。
迟雨安排了时间,话音收尾在一句:“好了,我知道你没有暗恋我。”
边原眼里意味不明:“你怎么知道?”
她分析的神情很认真:“你连我在哪里上班都不知道,暗恋一个人怎么可能忍住不打听她呢?”
他无法理解这个逻辑,但在思考保持对一个人的关注是否是暗恋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不过说实话,边原,你的高中圈子里没有我的传说吗?”
在那个藏龙卧虎的省重点高中,迟雨的成绩在年级段中位数徘徊,她不自诩学霸,但怎么也算不上学渣,只是不幸地交往了校前十里的两位,分手的时候被传恶言。高中毕业后升学,她才发现,自己不仅不是学渣,还是个高考超常发挥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大美女,毕业顺利拿到传说中十分难进、全球有名的五百强美妆集团offer。
高中那些人的去向,她打听过,除了最厉害的那几个,其他的也不过如此。摸着集团中层的边边后,迟雨觉得自己厉害死了。
不知道有没有热心人帮忙传播一下?谁说她是个毕业只会傍大款做太太的!
边原听罢,否认前半句:“我不在高中圈子里。”
迟雨说:“那你还参加同学婚礼和同学聚会。”
“他们会叫。”
“叫了你都去?”
“……也不一定。”
毕业这些年来,边原拢共就应过两次,一次是老梁的婚礼,迟雨当伴娘的那次,另一次就是one9的同学聚会。
两次都有迟雨。
他没说,把胳膊搭在车窗下沿,看了一会儿被灰色涂抹的天,“关于你的传说啊……是有一个。”
迟雨两只眼睛噌地一亮:“是什么?”
边原不予回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下次我再告诉你。”
她眼疾手快锁上车门:“不说就别下车了。”
边原皱眉:“我只能待到这会儿,今天有排班,必须回去了。”
其实这会儿也是硬挤出来的。
“不说的话那你求我吧,求我开门。”
她的情绪一阵一阵的,思维极其跳跃,边原逐渐习惯了,直接向后一靠,闭起眼睛:“那算了。”
迟雨在他左臂上推了一记:“诶,不求我,你一直锁里边吧。”
他问:“你一块儿吗?”
从逻辑上来说,好像只能这样,迟雨“嗯”了声。
边原身子一侧,“那锁死。”
迟雨这会儿,却是没多想,只觉得所谓天子骄子连个玩笑也难开,换做她前男友,一定要做顶礼膜拜状,配合给足情绪价值。
过去了几分钟,她倒不好意思起来:“求我又不会少块肉。”
边原言简意赅:“锁死。”
她由此暗暗断定他必定是一个在日常生活小事上没有情趣的男人,一定好难相处哦。
“咔哒”一声,锁开了。
她将人重重一推:“你回医院好咯,片子记得,手术记得。”
边原缓慢挪出去一边腿,还是那个字:“行。”
华灯初上,迟雨回到小区大门,照例在门口的甜品店吃完一盒冰淇淋、两个泡芙才上楼,在外一整天,回到家调动不起一丝精神气,满面疲态地靠在沙发里好一会儿,直至看完今日新闻联播。
卫生间的门打开巴掌宽的缝儿,迟珍珍的手往外一招,迟雨迈着小碎步就闪进去了。
其实迟珍珍一点也不像是个癌症患者,在她身上粗看并看不出恹恹的病气,她手脚麻利、脑子清楚、食欲正常,上厕所也不会摔倒。
但自从在医院给她擦过身子,迟雨在回家后依旧保有这个习惯,只要有空,都要帮迟珍珍洗澡。
放了会儿热水,浴室白蒙蒙一片,迟珍珍一尊像似的坐在水汽缭绕中,等热水渐渐没过膝盖。
迟雨往水里探了三次手,才习惯这温度。人的感官随年龄变得迟钝和低敏,她觉得烫的温度姥姥却觉得正合适。
迟珍珍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撩着水,声音混在氤氲的水汽里:“你妈刚才又来过,没等你回来就走了。”
迟雨正拿着花洒调试水温,随口问:“本来也不是为了看我。”
“她操心你找对象,给我看了好几个小伙子简历。”
迟雨把莲蓬头对着姥姥,仿佛听到了一句玩笑:“我们家的女人从来不用担心找对象。”
迟珍珍也笑:“我也说呢。”
“那她瞎操什么心呢……姥姥,抬头,冲头发。”
迟珍珍闭上眼,微微昂起下巴:“你跟你妈两个极端,她挑男人是万分挑剔,盯准了才下手。”
“我也很挑剔啊。”
迟珍珍的下巴抬得更高:“真挑就不会一直没定下来。”
从这个角度,迟雨能看到姥姥头顶的稀疏的头发,白发连头皮都遮不住了,她放轻动作,没吱声。
过了会儿,迟珍珍睁开一只眼:“姥姥没有催你的意思。”
迟雨完全没在听,啊啊嗯嗯的应付。
“可以不婚,不育要慎重考虑。”
她的精神忽然抖擞起来,什么不育?
口齿磕绊:“我……我没说不育呀。”
迟珍珍睁开另一只眼睛,斜过来:“我说你了吗?”
忘了搬个小凳,迟雨蹲得腿麻,加快冲洗速度,把毛巾一拧一甩,用宽大的浴巾裹住迟珍珍后,脚下抹油般逃开了。
挺直腰进主卧卫生间,颈间还挂着条毛巾,扯到脏衣篓里,对着镜子往自己面上掬了两捧冷水。
吓死人了!什么育不育的。
她可太知道姥姥打着什么主意了,不婚是小事,可以单身生育嘛,隔壁邻居的孙女三十五岁那年突然宣布要做试管,用的国外精子库的精子,生出了个混血宝宝。迟珍珍三天两头过去看望,稀罕得不得了。回来后在她耳边吹耳旁风,别瞎玩了,趁着身体状况还在巅峰期你也做试管吧。
迟雨不管心里怎么不悦,面上一点不显,只附和过去。
意外怀孕这事要是让她妈、她姥姥知道了,怎么威逼利诱也得说服她生。
想到迟珍珍和余鹃,余鹃和自己,两段完全不同的母女关系。自己会是哪一类母亲?
为这突然的念头,迟雨吓了一跳,差点咽下一口牙膏沫。
但这确是一个引人畅想的话题。如果她有女儿,自己一定不会做迟珍珍或余鹃,她要和女儿做朋友——这几乎是每一位新世代母亲的想法。
可是养孩子好贵哦。
这套二环边上的房是亲爹施镇支持了一半首付买的,房贷还在还,车是余鹃送的,全款,自己挣的那点除去生活开支,没剩多少,因为她实在是花得太多了。
单身生育,万万不可。为孩子牺牲自己的生活品质,没有一位辣妹愿意!
牙膏在嘴里待得太久,氲开一阵辛辣的薄荷味,漱口、敷脸,等待涂抹面膜干透的时间里,她没忍住,点开了边原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