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一刻,四周的寂静被再一次击碎。
众人渐渐回过神来,有的满脸气恼,面红耳赤,有的悄然展露出一丝认可与赞许,但更多的则是惊愕。
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旁人心目中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该讲出的话。
元燧的神色同样闪过一丝异样。
他自然是在先前饮酒时就察觉到了来自对面略带探寻意味的目光——
平静而深邃,自信而淡然。
明明那女子的身姿格外纤瘦,面容苍白到甚至有几分羸弱的病态,乍一看如若风吹就倒。
可端正直挺的脊梁以及藏于瞳孔深处静若碧波的精密与谋算,却让他仿佛顷刻间置身一场由那人亲自部署的,以智为较量的棋局对弈。
静观其眉目含笑,云淡风轻,举手投足间恰似悠然自得,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实则步步为营,使得对手还未落子既已溃不成军。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在自己受尽侮辱谩骂之时,竟有一与他毫无干系之人站在他的身前,替他挡了扑面而来的咒言恶语。
淳于敏面色平静地朝元燧点了下头,便径直将置于剑鞘与剑刃交接处上方的指尖轻轻移开,随手捋了捋袖衫上的皱痕。
想来这位元小将军作为一个聪明人,应当能理解她的用意。
事实上,在此之前淳于敏也并未想过,自己韬光养晦多年,初露锋芒竟仅是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她同时有个特点——从不为了已然发生之事而后悔,亦不质疑自己做下的任何选择。
只见她端正地转过身,朝正对宫冶玟方向走去,一步接着一步。
沉稳的步伐在寂静的大殿内回响,如警世钟般带来十足的压迫,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就连宫冶玟都以为她是冲自己来的,深吸了几口气后用力清了下卡着异物般粗哑的嗓子,预备着虚张声势。
然而淳于敏根本没搭理宫冶玟,反而侧过头,略有几分施压地朝伫立在旁边的二人问:“郭公子,左公子,你们觉得本郡主说的对吗?”
郭千帆和左威二人突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黑了脸。
执棋之道,在于出其不意制胜。
如果对手本身就是一帮臭鱼烂虾,乌合之众,那么便舍下擒贼先擒王这种对付有秩序组织的招式。
从那些存在感不高的小人物身上下手,上演一出釜底抽薪的好戏,反倒对于达成目的事半功倍。
也算她好人做到底,替元燧出一口恶气。
“二位怎么不说话了?”淳于敏的声音骤然冷下来,“是不敢承认,还是不愿承认?”
“这……”
郭千帆、左威二人面面厮觑,嘴唇僵硬地蠕动了好几下,却像被硬生生堵住了嗓子眼,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同为士族出身却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他们一个虽挂着礼部尚书之子的名号,可上面有嫡兄长压着,另一个不过借着姐夫正好处于京城漩涡中心的势头狐假虎威。
说到底与真正的世族子弟还有不少差距。
若是应了淳于敏的意思,那就相当于公然往宫冶玟的脸上狠狠扇一巴掌,后果不言而喻。
可若是不应,眼前这位太傅嫡女,祖上尚有从龙之功的异姓郡主也并非他们能得罪的起的。
可谓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宫冶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旁边两个刚才还随他一同趾高气昂的人,如今却缩着脖子一副不成器的怂样,满脸的肥肉因愤怒止不住颤抖。
连个女人都怕,真是没用的东西!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宫冶玟眯着细如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淳于敏,一口黄牙几乎要咬碎在嘴巴里:
“淳于太傅向来老成持重,没想到他的女儿竟如此伶牙俐齿。”
“一个女子,未出嫁时便敢口无遮拦的替个外男说话,莫非忘了身份,丢了礼义廉耻?”
这话一出来,周遭顿时议论纷纷。
“是啊,哪个女子会替素不相识的男人打抱不平,说不定他们二人早有交际。”
“淳于家的好名声怕是要毁在这女人身上。”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搅入男人间的争辩,这下看还有哪个大户人家敢娶她。”
宫冶玟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便是料定仅凭名声这把架在这世间女子头上的无形巨尺,就可将上及士族贵女,下及市井村妇约束桎梏。
既然她偏要为了元燧这个低贱的寒门之后与自己作对,那就别怪他不顾及淳于家的面子,给她点颜色瞧瞧。
想到这里,宫冶玟自认为已经胜券在握,挺了挺圆滚肥硕的肚皮,满是赘肉的脸上不加掩盖的流露出幸灾乐祸,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
然而淳于敏却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流言蜚语视若无物,依旧那般随意而淡然,无丝毫愠色。
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那蠢货的一举一动几乎与她所预料的走势行径分毫不差。
以三从四德,贞洁名声来压她?
那可真是太不巧了。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从来就不在乎。
至于身份……
“嘘……宫冶世子可千万不要乱说话。”
淳于敏竖起一根食指,笑吟吟地放在朱唇前,示以噤声。
明明只是竖起了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原本底气十足的宫冶玟不禁打了个寒颤。
淳于敏神色平静,不紧不慢:“既然你这般喜欢礼仪尊卑,那本郡主就同你好好谈谈。”
“除去从正一品太子太傅之女的身份,我还是圣上亲封,食天家俸禄的异姓郡主,元小将军亦在三日前受封了正四品官职,乃名副其实的朝廷命官。”
“至于宫冶世子你,说到底旁人尊称一声小侯爷,世子爷,不过鉴于你父亲鄱阳侯的爵位,仅论你宫冶玟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既无官,亦无爵……”
宫冶玟这人本就贯好面子且欺软怕硬,被毫不留情地被当众戳中痛点,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重重喘着粗气,浑身堆叠的肥肉都随着不断起伏的胸口颤抖不止,颤颤巍巍地伸出那根连关节都看不出来的手指直指着淳于敏鼻子。
就见淳于敏的面色逐渐由随和淡然的假笑化作真正凌冽的冷意,一步接着一步缓缓靠近,突然扬起声调。
“本郡主想知道,你有何颜面,又是以何等身份在此放肆?”
“若是鄱阳侯授意,本郡主当以皇族身份替圣上好生审视一番,侯府是否有大逆不道的心思了!”
这突如其来的审判将宫冶玟猛地吓了一大跳!
先前还嫌弃左威向后退几步就丢面子的他竟直接跌倒在冰硬的地板上,敦实的身躯砸得地面都震了一震!
与此同时,元燧的眼神暗了暗,一枚肉眼几乎能忽略的极小枣核不动声色地于指间飞出。
夹杂着迅疾的利风,如同刺客列传的飞刀一般朝距离宫冶玟最近的那张檀木桌直击而去。
平衡瞬间被打破,置于桌面边沿的酒器瓷碗框里哐当地摇晃了好几下,便如悬崖滚石般,噼里啪啦砸在正意图从地上爬起来的宫冶玟身上。
粘腻的酒液和浓稠的汤羹尽数洒落在那身绫罗绸缎所制的精美华服上,留下大片污痕,引得地上瘫坐之人发出尖锐的嚎叫,好生狼狈。
淳于敏淡淡瞥了元燧一眼,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而后将目光于大殿流转,最终停留在刚才嚼舌根嚼得最欢的那片人群中。
“还有诸位……”她骤然冷声,平缓而沉稳的声调中却透露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审判。
“如此这般无理,莫不是藐视圣上,视皇权若无物?”
没有人敢接话,更没有人敢反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群刚还肆意指手画脚的墙头草现如今已然缩着脖子,就差把头埋进地板里。
淳于敏从一开始就把这顶大不敬的帽子扣得太高了,高到别说是这些士族的纨绔子弟,就算是那位草包太子站在她面前,亦无法辩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既是她。
只不过……
淳于敏垂下眸,暗地里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时机尚不成熟,还不足以和家中那位撕破脸。这次的事情传出去后,先前苦心营造的伪装怕是全白费了。
“罢了,本郡主有些乏了,便不在此继续奉陪,还望各位好自为之,日后谨言慎行,莫要执着于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棋子的行径既已做了改变,后续部署就得重新谋划一番,她自然没闲心继续留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是非之地。
至于那位元小将军……
淳于敏虽然并未注意到他有什么动作,但她可不觉得这么多张桌子偏偏宫冶玟身边的倾斜,且恰恰好又被残羹剩饭浇了一身这种事,纯属因为意外。
无论如何,就当作缘分吧。
“踏雪,随我回府。”
淳于敏转过身朝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丫鬟踏雪唤了一声,便在众目睽睽下朝殿外走去。
她的脊梁一如既往地笔直,步伐不见丝毫畏缩。
堆积的片片层云遮掩了少有的月华,却无法遮掩刺骨寒风凛冽的喧嚣。元燧望着那单薄却坚毅的背影愈行愈远,提起剑缓缓起身。
那张惯来不是展示着肃杀的冷漠,便是挂着虚伪假笑的面上难得流露出些许探寻与不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底的背影消失于夜色。
这位常宁郡主,不,或许更应该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淳于敏,绝非简单人物。
明明出生于赫赫有名的士族之首、忠臣之后,却当众为他一个毫无关系的寒门之人出头。
明明口中皆是圣上、皇权,可他在她的眼里,却看不见半点对龙椅上那位的敬意与畏惧,反而更多是讥讽与不屑。
以及,他或许知道她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