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三十二年一月初九,陇北关战役历经十天十夜的血战终获大捷,匈奴被驱赶于百里之外,大齐迎来近十年第一场大获全胜之战。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乐女置于绫罗缦帐之后,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弹奏着轻快的曲子,胡姬伴随着琴弦的节律,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不时朝席位两侧的达官显贵抛出魅惑挑逗的眼神。
淳于敏坐在阴影角落内一个算得上隐蔽的位置,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眼前的纷乱与荒唐,那张清冷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讥讽。
自高祖率兵平四方扫**一统天下,大齐皇已建立有百余年。历经五代之久,长期的和平与安逸早就将当年马背上的锐气一丝一丝的消磨殆尽。
到如今,上面那位痴迷于长生之术荒废朝政,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世族勾结贪腐,曾经繁华昌盛的皇朝早就岌岌可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皇城内外皆是空有盛世之景,毫无盛世之实。
若非这场战役的大捷,大齐这只垂垂老矣的病虎能否活下来还不好说。
可笑的是,铸就这一成果的人并非任意一位身披锦衣狐裘,在此地饮酒作乐,谈笑风生的士族之后,而是一个无任何宗室背景的寒门子弟。
似乎名叫——
元燧……
一滴冰凉的清酒溅落在纤白的指尖,淳于敏下意识随意摆弄着白玉杯盏的手腕突然顿了一下,不知何时,她的视线已经随着飘荡的思绪缓缓移动到那个位置,那位元小将军的位置……
只见目光定格处,这位适才初获大捷,班师回朝的元小将军身穿着一袭仅有几根银丝简单勾勒出盘云纹络的玄衣,身姿挺拔地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似乎全然不顾周围世族子弟的刻意排挤,只自顾自地独酌着桌面的一壶清酒。
生长在这座皇城多年,作为当朝太傅嫡女的淳于敏自是十分清楚当下大齐官场寒门的处境,空有一腔才学抱负,却毫无用武之地。
就好比士农工商中的商的地位,即使富甲一方,依旧是位于最末端,任人肆意拿捏的存在。
在仕途与性命面前,再硬的骨头终究会软下去,而那些不愿屈从权贵的,大多下场凄惨。
淳于敏倒是第一回遇见像这位元小将军般有胆识公然与士族作对,能力还不落下风的人。
他的肤色格外白皙,面容也极为俊朗,卸下一身冰冷的甲胄,倒不像战场上厮杀的武将,反而比任何一个文官都更具风采。
可真正吸引淳于敏的,却是那双如月夜下池水般波澜不惊,亦潜藏着无尽深意的琥珀色瞳眸。
同类——
这便是淳于敏潜意识里对他的第一印象。
台上的丝竹管弦换了一轮又一轮,大殿上的场面也愈发混乱,女宾大多都已率先离场,那些男子便更无了顾忌,借着面颊通红的醉意,径直搂住舞姬的脖颈,一口接着一口咽下伺候到嘴边的佳肴珍馐,把持着酒杯高谈阔论。
“我说咱们大齐有姓元的家族吗?我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不应该啊……”
“世子爷您身份尊贵,要是连您都没有印象的话,那估计是根本就不存在吧!”
“诶,别这么说,或许人家只是没落了呢?”
“元小将军不就坐在那儿吗?要不然咱们过去问问?”
那几个面颊通红,泛着醉意的士族子弟互相对视了一眼,便粗鲁地推开左右侍奉的舞姬,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眼瞧着他们一副不怀好意地朝那位正襟危坐的少年靠近,淳于敏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则不快不慢地敲击着身前做工精良的檀木桌面。
为首穿着金线勾勒的正红色绫缎锦袍,头戴金镶玉发冠,像只喜庆的猪一样的白胖子,为鄱阳侯世子宫冶玟。
左侧三九天举着把折扇装腔作势的,即礼部尚书嫡次子郭千帆。
而右侧眼底乌青,明显一副纵欲过度的那个,则是京兆府府尹的妻弟左威。
倘若她没记错,这三人可都是那草包太子的党羽,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旁边的贴身侍女踏雪见自家主子的神色实属异样,小心翼翼附地拽了拽她的袖子:“郡主,这席位上已经没有女宾了,咱们也走吧,不然到时候太傅大人该怪罪了。”
淳于敏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盯着杯中水光下属于自己瞳眸的倒影,轻声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丝竹管弦戛然而止!
就见宫冶玟沾着油光的肥手已经搭在了元燧的肩膀上,满脸横肉的面颊挂着猖狂而又狰狞的笑容。
“自从得知了元小将军你父母双亡,我就倍感伤怀,夜不能寐……”
他弯下肥硕的身躯,故意拖长声音。
“正巧我们家马夫伤了身子,这辈子再无办法拥有子嗣。这么一想,他好像是姓袁,虽说同音不同字,可毕竟都是寒门出身,和元小将军你没多大区别。”
“不如,就由本世子为你牵个秦源线,寻一对爹娘,也省的旁人总说你是,没有根的杂种。”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隐晦的排挤,现在便是不加掩盖的羞辱,更何况,还牵连至已逝之人。
元燧缓缓抬起头,面色格外冰冷。
“宫冶世子,还请慎言。”
那骨节分明,覆着薄茧的手指已然握在了身侧的刀鞘上,仅是开合不到半指之距,独属于战场的杀性却如洪水般向四周满溢。
仿佛下一刻就能让适才出言不逊者人首分离,血溅当场。
凌冽的刀光,恰好反射到左威的眼底。
他的脊髓顿时窜出一股刺骨的寒意,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战战兢兢地扯着宫冶玟的衣袖,垂着眼小声道:
“世子爷,莫不如还是算了吧,那元燧毕竟是圣上才封的正四品宁朔将军,势头正盛,你我这般得罪他……”
“正四品宁朔将军?”宫冶玟径直打断了左威的话,毫不在意地捧腹大笑着,“真是可笑,他一个寒门出身的贱民,算哪门子将军!”
“仗着运气好打了场胜仗又如何?我呸!就他那寒门出身的低贱身份,这辈子都只配做低人一等的奴才!”
瞧见元燧握着剑柄的五指愈攥愈紧,而宫冶玟那嚣张跋扈的神色中却潜藏着得势的算计,淳于敏不禁蹙起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宫中曾有秘闻,早年龙椅上那位还是太子时,曾因年迈的先皇疑心重,迟迟不愿放权,便联合几大世族逼宫,强迫先皇写下退位诏书。
现如今他年岁渐老,力不从心,连同太子在内的几个皇子却皆在壮年,他自然也担心有朝一日途遭反噬,落得同先皇一般的凄惨下场。
最有效的办法是卸磨杀驴,铲除那些各为己利的世家大族。
可由于大齐皇室几代以来的放任助长,它们早已在朝堂驻扎得根深蒂固,相互制衡,倘若彻底撕破脸,则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这个寒门出身的元燧就不一样。
论公,同匈奴的这场大捷让大齐好生扬眉吐气了一番,文德帝再怎么荒谬,也不会忘记造就这一结果的功臣。
论私,一个背后没有任何士族背景的少年将军,怎么也比那群老奸巨猾的士族好控制,更何况还是个能投他所好,知晓分寸的。
重用元燧对于文德帝来讲,的确是当下一步不错的棋子。
可朝堂上骤然多出一名依附于圣上,且手握兵权的武将,放在对上面皇位蠢蠢欲动的太子,以及与其同乘一条贼船,利益早已经千丝万缕勾结的几个世族头上,效果就彻底相反了。
所以借着元燧的出身在这场冬宴上接二连三的羞辱他,只是个幌子。趁其羽翼未丰满前,借个的由头除掉他,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淳于敏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这把剑决不能拔出来。
行刺士族承袭爵位的子嗣,目无法纪,罔顾超纲,功高震主,哪一点出来都足以让其落入万劫不复之境,永世不得翻身。
可以一己之力击溃匈奴,守得万千黎民百姓一片安宁的英雄,不该受此等败类的羞辱,亦不该沦为皇家与士族斗争的弃子……
或许是再睁开双目时,走马灯斑驳而又温暖的光晕照在少年那张俊美的面容上,映出的半片阴影乱了她的心弦。
又或许是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耳边似有一个不容拒绝的声音呼唤着淳于敏说出心底所想——
“寒门出身又当如何?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古来无显赫出身之贤人比比皆是。”
“更何况我大齐自入关前便尚武。敢问推及五代之前,各位公子的先祖哪位不是出身乡野,依靠战功才耀了家族门楣?”
“元小将军虽不是士族之后,却能年纪轻轻上战场,为大齐驱匈奴,守边疆,身上的每一分功勋都是凭自己本领所挣,由圣上亲自授予,又敢问诸位何人能及?”
说话间,她走到了元燧身旁。
淡青色的广袖之下,那只纤细而白皙的手落在隐隐出鞘的长剑边沿,未施加半分余力,却带给元燧以坚定不容拒绝之意。
刀鞘,重新合上了。
“常……常宁郡主?”左威张大嘴巴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