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聿握紧手中的荷包,原本喜气洋洋的喜鹊登梅图被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武贞锦粗糙的针脚刺激着韩聿指尖,他虚弱苍白的脸颊面如死灰,一字一句,顿挫有力:“好,既然如此,如你所愿。”
武贞锦直视着韩聿浸满绝望的双眼,眼眶发热,她生怕被韩聿发现端倪,飞快转过身,泪珠在她转身的刹那滴落在半空,甩出一个诡异的弧形,她的声音却依旧冷硬:“一别两宽,你我各不相欠。”
启荀倚墙坐在隔壁牢房中,眼睁睁看着武贞锦边往外走边抬手拭泪,抬眼望见主子泪水轻淌,沉默无声,似是被抽离了魂魄一般了无生气,终究什么也没说。
殿下和王妃走到这个地步,乃形势所迫,各有无奈,既然无力改变现状,不如就此别过,说不定还能各寻生机,总好过一同倾覆。
武贞锦离开牢房,伏在牢房外的石狮子旁干呕了许久,赤玖忧心不已,从身侧掏出水袋给小姐漱口:“小姐,您最近为李姣小姐守灵不眠不休,白日又跟在陛下身边学习治国之策,再这么熬下去,您的身子会垮掉的。”
武贞锦泪眼滂沱,悲伤到说不出话来,歇了片刻,她终是收敛起所有情绪,擦干眼泪,起身离开,只是临走前她回身望向牢狱,眼中的眷恋和不舍让赤玖看了越发心疼。
武贞锦回到启云轩时,白日还人山人海的宫殿中只剩下零星几个宫女在堂前哭丧,李姣的大宫女沫生跪在正中,伤心不已,两只眼睛哭得像桃子。
今天是守灵的最后一日,老皇帝本想将李姣匆忙下葬掩盖丑事,是武贞锦据理力争,让老皇帝应允将李姣安置在启云轩停灵三日,以皇贵妃之礼下葬。
她还在老皇帝的玄陵之中为李姣单独开辟一间墓室,同时着礼部为自己备下棺椁,以后誓要与李姣同葬:“姣儿,数年之后,我以皇后之礼下葬,你我同葬玄陵,自有再见之日。”
沫生明日就要到玄陵替李姣守灵,临行前她自李姣寝殿的软枕下摸出一封信笺,递到武贞锦手中:“武姑娘,我家娘娘嘱咐我,这封信务必要亲自送到您的手中。”
武贞锦望着信笺上李姣娟秀的字体,心头发堵,她小心撕开信封,展开信笺,短短几句,却诉尽衷肠:
姐姐,展信佳
若有一日,姣儿黯然离世,亦会感激曾有幸与姐姐相识一场。数年相伴,相互扶持,情同手足,足矣。人各有命,姣儿不悔,望姐姐善自珍重,万勿伤怀。姣儿此生惟愿姐姐康健长寿,一生顺遂。
李姣敬上
武贞锦将信笺捂在胸口,嚎啕大哭。不同于这几日的静默,此刻她终是忍耐不住,哭得撕心裂肺。泪滴一滴滴打在信纸上,氤氲了字迹。
李姣出灵那日,武贞锦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望着一队周身裹素的宫人们蜿蜒不断的走出宫门,所有人都在哭,可没有一个人发自真心。
“你也想送送她吧。”文绣白这几日慢慢恢复了神智,望着哭成泪人的武贞锦,她亦是揪心不已,“她在天有灵,会感知到的。”
武贞锦转头扑进文绣白怀中:“姐姐,是我害了所有人。是我害了姣儿,害了你的孩子。可为什么你们不怪我?你们该恨我才是,该恨我才是......”
文绣白起初是恨的,尤其是抱着整夜哭号的孩子,她深感无能为力的时候。可她望着失魂落魄的武贞锦,望着她跪在姣儿灵前忏悔的模样,便渐渐释怀了。
贞锦她才十七岁,因为她无所畏惧,天生坚强,所有人便理所当然的觉得她无所不能,都有意或无意的逼着她成长,要求她强大,可她终究是**凡胎,承受太多也会心痛,也会疲惫,也会有手足无措之时。
她本就是受害者,被迫嫁给老皇帝,与爱人、家人分离,被永远圈禁在这冰冷的皇城。她已经失去所有,得到的也从不是她所求,她们又怎能苛责于她。既然她已经竭尽所能,她们自然不该要求更多。
“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武贞锦白日陪着韩元辰到书房读书,晌午用过午膳,便到太宸殿上助老皇帝批阅奏章,夜里还要跟教习嬷嬷学习规矩,整日忙碌到无暇胡思乱想。
八月初十自南境传来战报,军队与南疆敌军交火,二皇子带兵做先锋,被南疆主力包围,且退且战,誓死不肯投降,行至悬崖处连人带马跌落山涧,踪迹全无。
胥朝军队在山下搜寻三日,只找到骏马骸骨和一堆被野兽啃食过的血肉,众人捡拾骸骨立衣冠冢,遂将二皇子殉难的消息消息呈报京都。
武贞锦批阅奏章时,亲眼看到消息,立时呼吸不畅,险些昏厥,一连三日卧病不起,还是许太医连开三幅药方,才保住她的性命。
“您是说,我有了身孕?”
武贞锦本已两日水米不进,许太医终是不忍看她糊里糊涂的小产,只得据实相告,希望能唤醒她的求生意志。
“师叔,您可曾将这个消息告知他人?”
许太医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深知宫中自保之道,起初他诊出武贞锦的喜脉时,慌乱不已,下个月就要入主中宫的未来皇后,居然私下与人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哪一桩说出去,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这种事情,自是不敢乱说。”
武贞锦抚着小腹,垂眸间泪珠滴落,语气却格外激动:“上苍怜悯,终是给我留了个念想。”
许太医不理解武贞锦为何这般兴奋,他只知若是她怀着孩子成为皇后,来日东窗事发,陛下只怕要血洗皇宫。
“这个孩子留不得!趁着距离封后大典还有些时日,一切还来得及!娘娘,三思啊!”
武贞锦怎会不知许太医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可这是韩聿的遗腹子,是她唯一的念想。就算拼尽性命,她也不会选择舍弃这个孩子。
“我要保下它,无论如何,谁都不能伤害它。”
韩元辰握着食盒站在门外眉头紧锁,盒子里是他命人备下的糕点和甜粥,听闻皇祖母身子不适,他一直牵肠挂肚,他知道皇祖母是为了皇叔的死难过,她的痛苦一时半刻难以消解,可他只盼皇祖母早些想通,早日回来陪他。
如今听到皇祖母腹中有了皇叔的遗腹子,韩元辰霎时警铃大作。
他费尽心机的求父皇助他将皇祖母留在身边,就是希望皇祖母能将他视为唯一的期待,日后像母亲一样的陪伴他,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
皇爷爷好不容易替他拔除了皇叔这个隐患,如今皇祖母竟然又带来了新的隐患,这是他作为皇孙无法容忍的。他不能留下这个祸患,他必须将这个孽胎扼杀在皇祖母腹中。
韩元辰转头走到懋宁宫中,懋宁接连失去了母妃和皇兄,连熟悉的庄妃也骤然离世,她顿觉世事无常,一改往日没心没肺的作风,整日恹恹的窝在宫中。
“姑姑何故这般无精打采?”
韩元辰身边的太监将食盒中的糕点与甜粥一一摆在桌上,往日懋宁看见吃食定会欣喜不已,如今竟只是扫了两眼,便又靠回了软枕上。
“皇祖母最近身体不适,姑姑为何不去皇祖母的凤栖宫中侍疾?”
韩元辰不提武贞锦便罢了,提起武贞锦,懋宁顿时火冒三丈:“你怎能如此心无芥蒂的接纳她做父皇的元后,你可知她当初被赐婚给二皇兄,是你名正言顺的叔母!”
韩元辰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位心直口快的姑姑,在深宫之中,如此浅薄易懂的女子,相处起来会让人很累。她太嫉恶如仇,便不知变通,很多话也就不能太直白的告知她,否则只怕很快便会闹得人尽皆知。
“皇爷爷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揣度的?皇祖母只是听从皇爷爷的旨意行事,你怎可怪罪于她?她是何等良善的人,你我心知肚明,既然她本就无辜,姑姑又为何偏要生她的气呢?”
懋宁本就心软,被韩元辰三言两语忽悠的心怀愧疚,立刻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仪容,便吵闹着要去凤栖宫看望武贞锦。
韩元辰唤住风风火火的姑姑,命身旁的太监拿出两个食盒:“姑姑空手过去可不像话,我正好给皇爷爷准备了些糕点,你先拿去吧。”
武贞锦刚和许太医争执完毕,就听闻懋宁带着糕点前来探望,为了不引人怀疑,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应对。
“姐姐怎么短短几日就病得如此厉害?”
懋宁终是和武贞锦有情分在,本来还怕有芥蒂的她一见到武贞锦,便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忘得七七八八。
虽然她也为二皇兄的死难过,可看见武贞锦为皇兄伤心到卧床不起、脸色煞白,便知她心中亦是有苦难言,她更是不忍苛责。
“我带了些糕点,有几样是你爱吃的,先进些吧。”
武贞锦望着懋宁,便不自觉想起韩聿,许是因为懋宁与她亲近,她不愿看懋宁失落,强顶着吃了两小块糕点。
懋宁见她肯进食,便觉得是好征兆。为了哄武贞锦开心,她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武贞锦觉得身体沉重,腹痛难忍,额头开始出冷汗,身下潮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