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番话,武贞锦如坠冰窟。这一刻,她对姑母仅存的旧时情谊,也尽数消散了。
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揣测圣心,尽力助姑母脱困。可姑母却为了自保、为了声名,将她推到台前,让她承受万千骂名,让她直面忤逆圣上的风险。
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她如何能不心寒。
她本以为姑母除了偶尔有几分蠢笨,倒也并非善恶不分之人。可如今她这般行事,便是全然不顾积年情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为她遮掩,为她筹谋。
“姑娘倒是看得起我,我若有这番本事,你我怎会身处后宫?前朝之事,皆有圣裁。若非贺家多行不义,怎会让监察院查到把柄?若没有那些把柄,圣上怎会处置贺家?难道姑娘是在质疑圣上不公?”
贺琳琅此刻回归理智,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何等危险。若非抄家前被父亲送到宫中,只怕今日她也会被抄没为奴,她能得以逃脱,实为侥幸,实在不该如此张扬:“奴婢错了,奴婢不敢质疑圣上。请皇孙殿下和武姑娘饶命!”
“为何要向我求饶?我无权无势,实在毫无用处。姑娘为何不试着求求您姨母呢?皇贵妃娘娘身份贵重,又是贺家血脉,想必定会尽心竭力。若是连皇贵妃娘娘都做不到的事情,姑娘来质疑我,岂非强人所难?”
贺琳琅此刻才知晓,自己被姨母算计。姨母装出一副心痛模样,可是终是她为了自保,出卖了母家。若她真心为母家着想,就不会眼看母家败落,还无动于衷。
不仅如此,姨母还故意挑起她心中怒火,让她出面对付武贞锦,在后宫大闹。她此刻正得圣宠,这一闹,只会让陛下忆起她贺家子嗣的身份,势必会引得陛下对她厌烦。如此一来,姨母便能顺便将她从后宫中清理出去。
不仅如此,她这般大闹,宫中势必会传出姨母被武贞锦蛊惑才会行将踏错的消息。届时姨母能将自己从贺家贪污的事件中摘得一干二净,坐收渔翁之利。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一石二鸟,好狠毒的心肠。
武贞锦眼看贺琳琅的脸色不停变换,便深知她已经想清楚了所有症结,现在已经悔不当初:“贺姑娘,人各有命。贺家贪婪,鱼肉百姓,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您被送到宫中,便已经是皇家人。现下还是守好本分,过好未来的日子吧。”
贺琳琅第一次见识到人心险恶,竟然不知连自家亲姨母,也能对她如此残忍。眼见武贞锦消失在宫道之中,她望着她孤傲的背影,贺琳琅心中无限悲凉。
她该何去何从?又该如何在宫中自处?她真的一无所知。
韩元辰有些不解,不知为何叔母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然能轻易原谅加害她的女子:“叔母,您不生气吗?不如我赐死她?”
武贞锦眉间微皱,不知皇孙为何小小年纪便能轻易说出夺人性命的狠话,却终是碍于他的身份,解释道:“贞锦谢谢皇孙殿下出手相帮,她的母家这几日被抄家,她心情难过,稍有过激之举,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我们已经将误会解开,她也知错,我自是不需要咄咄逼人。而且我听说,她今年只有十五岁,在我看来,她虽是陛下的后妃,可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任性些、哭闹些,皆是寻常。所以,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
韩元辰眼见叔母蹲在他面前耐心解释,满眼温情,不自觉深受感染。皇爷爷向来教导他杀伐决断,从不会站在这种带着人性的角度为他解答问题,他如今想来,那女子年纪轻轻便要在后宫中孤苦一生,倒也可怜,饶她一回,也不无不可。
“叔母说的是,元辰受教了。”韩元辰小心翼翼的拉起武贞锦的右手,幻想着她是自己的母亲,望着夕阳映在宫道上的一大一小的影子,他格外欢喜,“叔母,今日元辰射中了靶心,武师父夸我十分有天赋。”
“这般厉害呀,元辰真棒!”
“叔母,您能再给我做些酸梅饮吗?要自己凿冰的那种。”
武贞锦轻声回道:“好呀,那我吩咐小厨房,晚膳就给你做。”
武贞锦和韩元辰的声音渐渐远去,看戏许久的老皇帝这才自启云轩中出来,他先是定睛望了那一大一小的温馨背影许久,眼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后才定睛望向依旧跪在地上落泪的贺琳琅,语气冰冷地吩咐道:“都杀了吧。”
贺琳琅顿时惊恐的睁大双眼,直到侍卫将她向后拖拽,她才想起高声求饶:“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
司空见惯的侍卫们堵上了贺琳琅和她的几个婢女的嘴巴,宫道中再次恢复安静,她们在角落里被打成了一滩肉泥,流出的鲜血颜色和天空中通红的火烧云别无二致。
陈公公拿捏不住陛下的心思,终是觉得可惜:“陛下,她们似乎罪不至死,况且您之前不是挺喜欢玉贵人......”
老皇帝轻蔑一笑:“宠幸她们几个,不过是让贺家放松警惕,如今贺家已除,她们自是没有必须要留。吩咐下去,其余几个贺家女,皆打入冷宫。”
陈公公再次感叹天家无情,面无表情回道:“是,奴才即刻去办。”
“等等。”老皇帝唤住陈公公,“选几颗上好的东珠,赏给武贞锦。”
东珠向来只有皇后和皇贵妃级别的宫嫔能佩戴,如今骤然赏给武姑娘,这是何意?
“陛下,这......这似乎不合礼数。武姑娘的身份,佩戴东珠实为不妥。”
老皇帝勾唇一笑,似是打定主意:“朕说合适便合适,照做便是。”
陈公公心中有了几丝不好的预感,却终是吩咐下去。
武贞锦夜里亲自将改好的药方送到假山处,直到确认那小太监将木盒取走,她才放下心来。入宫这些日子,她一直心神不宁,如今难得得空在御花园闲逛片刻。
赤玖见小姐怏怏不乐,十分忧心,哄道:“小姐,听说御花园的秋千形制奇特,奴婢一直想去试试,现下四处无人,咱们去玩儿会儿,可好?”
武贞锦坐在秋千上,赤玖则坐在另一边,她们主仆二人难得清闲,用脚轻轻晃着秋千,抬头望着天幕之上的灿灿星辰,心境再也不似当年在蜀地那般自由快活、无忧无虑。
“赤玖,我送你回蜀地吧。”
赤玖顿时敛起笑容,从秋千上下来,蹲在武贞锦身前:“小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武贞锦摸了摸赤玖的头:“不是的,是我觉得这深宫之中太过危险,想让你回到嫂嫂身边,替我照看她们母子。”
赤玖紧紧握着小姐的手:“小姐,我不走。我是赖皮鬼,一辈子都要缠着您,无论您打我骂我,我都绝不离开。”
武贞锦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事情在朝着她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她不想拖累赤玖,她还只有十几岁,不该陪她过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
武贞锦终是劝不动赤玖,只得任由她依偎着她,朝着回宫的方向走去。
她们主仆二人轻声笑闹着,赤玖的灯笼晃晃悠悠的照着前方的路,不多时,走到流华宫前的一个拐角处,赤玖“啊”的一声凄厉喊叫,彻底打破了宫中的宁静。
武贞锦大着胆子想要上前一看,却被赤玖紧紧拉住:“小姐,别去,是血......好多的血。”
她们主仆二人回到寝宫,赤玖招来管事太监:“今日何人在宫中受罚?为何流华宫前的拐角处,残留着大滩血迹?”
管事太监消息灵通,回禀道:“禀武姑娘,是今日在流华宫前冲撞您的玉贵人和她的几个贴身女婢。”
武贞锦微微蹙眉:“为何下这般重手?何人吩咐?”
管事太监的腰越发弯:“是陛下。陛下今日在启云轩,出门正好撞见玉贵人,吩咐人将她们统统打死了。至于这血迹,估计是因为今日是十五,宫人们都要聚在一处受训。夜里接班的人手不够,误了差事,这才吓着姑娘。”
武贞锦从不信鬼神,可是现在她只要想起那个十五岁的贺家女儿,便心头发堵。明明傍晚是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不出一个时辰,便香消玉殒,阴阳相隔,让她如何能不汗毛直立。
武贞锦以往是不信佛的,可是韩聿去了巩城后,她就总是心中慌乱,束手无策之下,她只得日日跪在佛前,静心祈求。以往是求韩聿平安,今夜是求贺琳琅和她的几个婢女早日超生。
她一边口中诵经,一边手中不停抄写佛经,赤玖则跪在一处为她们烧去佛经和纸钱。
武贞锦在心中暗求,希望来世这些女子能寻个自由去处,莫要再来尘世苦一遭。她更想祈愿,希望这世道能不要这般肮脏,不要再有献祭女子的一生去换取家族富贵荣华的龌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