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秀女启程进京那日,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武贞锦拦住了正要上马车的李姣,李姣转身回望,怔愣在原地,似是委屈与纠结,最后还是妥协般唤了声:“姐姐。”
她们三人在队尾无人处站定,武贞锦自赤玖怀中拿过香色琵琶披风,为李姣穿戴妥当,又替她细致的整理好窝进披风里的长发,这才笑着说道:“此去山高路远,路上定要照顾好自己。”
“姐姐,你......不怪我?”
武贞锦依旧对李姣和煦相待,只是声音有些哽咽:“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我知道你为何要选这条路,纵使这路艰难无比,我想你也不会后悔。姐姐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只是姐姐心疼你,怕皇城幽深,日后再也护不住你。”
李姣顿时泪如雨下,紧紧抱着武贞锦不肯松手:“姐姐,我不敢跟您说,我怕您劝我、拦我,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摇,可若是姐姐劝我,我怕我会贪图姐姐身边的温暖,会不自觉变得软弱。”
武贞锦轻拍着李姣的后背,一遍遍嘱咐着:“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姐姐给你备了些钱银,你在宫中人生地不熟,有钱银傍身总归少些困难。”
李姣抱着武贞锦准备的包袱,摸着姐姐准备的银子、衣衫、鞋履,泪珠大滴滑落:“姐姐,姣儿实在无以为报。”
“你我姐妹一场,何必这么外道。师母住在你舅父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名下有处宅院可供师母养老,现下去接师母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你放心,师母我定会帮你看顾好,好好替你尽孝道。”
李姣扑通一声跪地不起,暗自发誓,此恩必报。
护送秀女进京的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城,武贞锦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心中暗自祈祷,愿姣儿能得偿所愿,不负心中所望。
日子平静如水般划过,武贞锦日日在家研究药理,期间收到过两封来自辽州的信笺,韩聿在信中将他在辽州的见闻一一记录下来,还跟她约定了归期。
武贞锦比量着韩聿回来的日子,加急绣起荷包,想着在他归来时,将荷包送出去,也算偿了他数次帮忙的恩情。
眼瞅着韩聿归来的日子渐近,武贞锦也忙碌起来,表兄和文姐姐婚事在即,她身为表妹自是得尽一份绵薄之力,今日陪着文姐姐试婚服,明日陪着舅母操持婚礼要用的器具,事情细碎繁琐,让她整日忙个不停。
婚礼那日,陈府上下张灯结彩、红绸遍布,陈老爷早早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不少旁支也赶来帮忙,尽一份绵薄之力。
“毓儿,你说我这样行吗?”
陈绪礼一遍遍朝着武贞锦确认自己是否形象妥当,武贞锦替兄长束好长发,整理好腰间配玉,往后退了几步,确认好兄长的整体形象,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气宇轩昂,文姐姐定会喜欢。”
陈绪礼对着铜镜又审视一番,这才满意的出门迎亲。
“就是她,裴知州说他心悦之人,就是这个武贞锦。”
“我知道她,她不就是那个被人退亲的老姑娘吗?听说她都十七了,还没定亲。”
“我听说她一出生就克死了她母亲,前些年又克死了她父亲,据说她父亲那边已经绝嗣了。”
“这么厉害,难道她是天煞孤星吗?”
武贞锦随舅母在夫人圈内应酬,耳边却隐约传来阵阵窃窃私语,说她们高调吧,她们知道装模作样的压低声线探讨;说她们低调吧,她们又七嘴八舌的将闲言碎语搞得人尽皆知。
“小姐,她们这般无礼,让奴婢去撕烂她们的嘴!”
赤玖替小姐生气,吵着闹着要跟这群娇小姐理论。
武贞锦却尽力阻拦:“今日是兄长和文姐姐的喜日子,莫要为了些烂人坏了所有人的兴致。”
“可是奴婢就是气不过,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这般在背后说闲言碎语。”
武贞锦倒是不以为然,笑着让赤玖附耳过来,赤玖认真听着小姐的吩咐,眼神逐渐发亮,兴冲冲的朝着后厨跑去。
不多时,赤玖手中多了两包巴豆,她在路上拦住了两个靠谱的小厮,将小姐的点子吩咐下去。那两个小厮也是靠谱,趁各家马夫去后院吃席的功夫,找到那几家小姐的马车,将巴豆混在草料中,给马儿喂了下去。
小厮眼见马儿吃的正欢,有些担忧地问道:“这么多巴豆,喂不坏吧?”
“小姐精通医理,自是极有分寸,再者说,这么高大的马匹,就吃这么点儿,怎么会出事儿。”说着,小厮还给陈小姐的家的马匹多喂了一把,“赤玖姑娘说了,就属这陈家小姐的嘴最毒,得好好让陈家的马清清肠。”
花轿进门之时,武贞锦站在门口笑的格外幸福,她捂着耳朵躲在人群之后,听着“噼啪”作响的炮仗响个不停,眼看兄长自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急冲冲朝着花轿走去,踢轿门时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文绣白在喜娘的搀扶下跨过火盆,喜娘一句又一句的吉利话响彻院中。
表兄是个踏实的,文姐姐是个聪慧的,皆是她最亲近的人,今日一对儿爱侣终成眷属,她自是一万个开心。
婚礼繁杂的仪式过后,宾客纷纷落坐,武贞锦随着舅母在屏风后的女眷席中落座,不过身为主家,她无法安静用膳,自觉的张罗起来。
家中女眷少,武贞锦自是要担起责任,不时游走在长辈和小辈之间,唯恐招待不周,落了陈家颜面。
“武姑娘,来喝一杯吧!”
陈家三小姐唤住了准备去长辈席面的武贞锦,举起斟满酒的海碗递到武贞锦面前:“武姑娘许久不与大家出来游玩,这段时间都和大家都生分了。”
“就是,次次约你出来小聚,你总是有各种理由推脱。今日你兄长成婚,你可万万推脱不得,必要喝上三大海碗,给大家赔罪!”
眼见陈家小姐咄咄逼人,赤玖忠心护主,试图接过海碗,却被身旁的两位小姐拉开,她们不满道:“武姑娘好没道理,怎么能让一个下贱女婢出来挡酒,莫不是瞧不起我们?”
武贞锦抬手制止试图冲破阻拦的赤玖,接过斟的极满的海碗,轻声笑道:“姑娘们的好意,我自会笑纳,不过只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对着喝如何,你们喝一碗,我就喝一碗,如何?”
众人本想让武贞锦喝多了出丑,不成想她竟然对着她们下战书,她们几个面面相觑,自觉以多胜少,绝对不成问题,便允诺下来:“好,我们陪你。我先来!”
刘家小姐自觉酒量不错,率先饮了一海碗,武贞锦见她喝完后面颊泛红,笑着将手中一海碗的酒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她面不改色,挑衅道:“下一个,谁来?”
陈三小姐不堪挑衅,端着酒坛倒了一海碗,冲到武贞锦面前,厉声道:“我来!”
武贞锦自信满满的端着海碗,一口口往嘴里啜饮,眼睁睁看着喝了大半碗的陈三小姐丢下海碗,用手绢捂住嘴,冲到旁边的树根下呕吐不止。
发现这边闹剧的夫人们听着一声声呕吐声,顿时心生不悦,抽出绢帕,捂住了鼻子,对陈家小姐这副没规矩的样子看在眼中,烦在心里。
武贞锦将这一桌不安好心的闺阁女子一一喝倒,喝到最后,只剩她一人依旧如常的站在原地,眼见不敢再有人前来挑衅,她这才懒洋洋道:“兄长大喜的日子,诸位尽兴才好,贞锦少陪,见谅。”
陈三小姐满脸通红,趴在桌上,眼见武贞锦要走,想到前几日跟裴知州表白被拒的屈辱,一时上头,竟然抄起桌上的肘子,朝着武贞锦背后扔去:“你这狐媚子,没人要的老女人,装什么清高!”
武贞锦的长发被油脂沾染,为婚礼新做的衣衫也染上脏污,武贞锦实在不懂,她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陈三小姐,让她可以不顾仪态,做出这般失礼之事。
武贞锦缓缓转身,眼神冷若冰霜:“陈姑娘,你醉了。”
陈家夫人今日正巧抱病,未曾出席婚宴,陈家现下无人看管陈三小姐,她自是无法无天。
陈三小姐身边的女婢自知今日惹了祸事,必是难逃责罚,便不住的低声劝慰自家小姐:“小姐,您醉了,奴婢扶您回府休息吧。”
丢了脸又烂醉如泥的陈三小姐自是不肯罢休,一巴掌扇飞了快被吓哭的婢女,踉跄的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颤颤悠悠的朝着武贞锦走去。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整日借住在舅舅舅母家中。”
陈三小姐说到情绪激动时,还不自觉打了个酒嗝,引得周边夫人们嫌弃的捂紧了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仅被退婚,连你表兄都不肯娶你,转眼就娶了你的好姐妹,你舅舅舅母眼睁睁看着你成了蜀地的老姑娘,却无动于衷,你说你可不可怜?”
武贞锦眼见她攀扯舅舅、舅母和表兄、表嫂,怒从心中起,想起她们刚才提到过裴朗,这才明白个中缘由,既然陈三小姐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我是老姑娘又如何?你信不信,你喜欢的裴朗,宁肯娶我这个老姑娘,也不会娶你。”
被戳中心事的陈三小姐顿时气的哭出声来,竟然踉跄着牵着武贞锦冲出了男女宾客之间的屏风帷帐,径直走到裴朗身边,红着眼醉醺醺地问:“裴朗,我问你,你是愿意选这个老女人,还是愿意选择我?”
此刻已然成了僵局,众位夫人自是不愿沾染此事,平白惹一身腥,却按耐不住试图凑热闹的八卦心思,一个个趴在屏风后竖起耳朵偷听,迫切想知道这位裴知州,究竟会选择谁。
眼见舅舅身边的男宾客也跟着津津有味的看戏,眼神在裴朗、她和陈三小姐身上逡巡,原本热闹的婚宴寂然无声。
武贞锦理智逐渐回笼,顿时酒醒了大半,暗叹,坏了,酒后一时逞强,把事情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