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陈绪礼拂袖离去,一副誓要寻个出路的急切模样,家中长辈谁也没有阻拦,皆心知他一腔热血,不撞南墙,定是不肯回头。
按理说往年采选的征函自是不会送进缙绅豪右府邸,这是蜀地官场不必言明的默契。
因此甫一收到采选征函,陈老爷便着人打听,听闻往年从不参选的世家皆一反常态的收到了征函,长辈便明白这次是在劫难逃,不是用钱银和权势能轻易逃脱的事情。
陈绪礼倾尽私蓄,准备了无数珍奇宝物,准备用钱银为表妹砸出一条生路,却发现原本私交甚好的官员皆闭门谢客,他空有钱银,却无路可寻。
一连在外奔波三日,吃了无数闭门羹,陈绪礼胡须丛生,满面颓唐,红着双眼回了府,羞愧到不能自已,无颜面对家中长辈和武贞锦。
倒是武贞锦由文绣白陪着,亲自登门宽慰:“表哥,我煮了一碗素面,快来尝尝。”
陈绪礼一边往嘴里送面,一边抬眼望向八风不动的表妹,见表妹笑颜依旧,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竟哽咽着吃不下饭,口中泛苦,双眸泛红。
眼见陈绪礼情绪失控,文绣白忙起身哄着武贞锦回房,关好门后,便望见未婚夫婿泪流满面,愤懑地锤了一下桌子,手攥的死紧:“是我无能,才会让毓儿遭此劫难。”
文绣白缓缓上前,任由陈绪礼搂紧她的腰肢,将头倚在她的肚子上:“当年战乱,姑姑怀着她与大家走散,祖父、父亲与姑父遍寻各地不见她们母女踪迹,祖父甚至死在了寻找姑姑的路上。九年时间,大家只当她们已在战火中殒命,却不想上天垂怜,她衣衫褴褛的倒在家门口。那时的她那么瘦弱、浑身是伤,一连三载日日梦魇,却始终无法开口说话。”
文绣白静静听着,抚摸着爱人的如墨长发,她只知陈家一向对贞锦格外宠爱,绪礼也是恨不得给妹妹摘星星摘月亮,却不知竟有这番缘由。
“我不知她受了多少罪,每次问她遭遇了什么,也只能换来无尽的沉默。”陈绪礼重重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姑姑待我极好,我曾允诺姑姑,会倾尽所有保护毓儿。可是如今......是我无能,这般年岁也没能有些建树,护不住她。”
文绣白一边心疼有糟糕过往的密友,一边为将一切过错揽在己身的爱人,心疼不已:“车到山前必有路,还不到绝境,定能有转机。”
陈老爷这几日亦是上下疏通,好不容易重金求到许公公处。
许公公这几日没少在蜀地盘剥,可是一听堂下跪着的是武贞锦娘家舅舅,倒是一改傲慢姿态,笑眯眯操着一口尖细嗓音说道:“我听闻武小姐的父亲生前曾在朝中任五品中散大夫,武夫人的母家早年亦是京中有名的商贾,今日在蜀地得见陈老爷,倒是让咱家分外惊喜呀!没眼力见儿的东西,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陈老爷起来,请陈老爷上座,看茶!”
陈老爷一听这话,顿时脊背发凉,许公公看似和煦,话里话外却是将贞锦底细打探了个一清二楚,摆明早已盯上了陈家,盯上了贞锦。
陈老爷怔愣楞的被两个小太监扶起来,他在椅子上坐立难安,刚想求情,却被许公公堵住话头。
“陈公好福气,家中有这样相貌出众、德才兼备的好侄女,咱家在宫中虽不起眼,却也能在圣上面前说上两句,届时定会替武小姐美言一番,待武小姐在宫中封妃、诞下皇子,陈家晋升皇商指日可待,钱财名利,定是信手拈来。”
此话一出,陈老爷绝望的闭上了眼睛,随后鼓起勇气跪地求饶:“许公公开恩,小妹早亡,只剩下贞锦这一个骨肉。陈家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安稳。陈某愿倾尽家财,换贞锦平安。”
许公公顿时变了脸色,一把将茶盏摔在陈老爷面前,滚烫的茶水溅了陈老爷一身,他却依旧身姿挺拔,不肯退让半分。
“采选是为了陛下开心,陛下金口玉言,要在蜀地寻三十个秀女,咱家身为奴才,自然得尽心替主子办事。”
说罢,许公公径直朝后门走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这是天大的福分,旁人求之不得,陈家可不要不识好歹。”
陈老爷此刻才绝望的跪坐在碎片之上,彻底没了刚才的半分勇气。他在堂前跪坐许久,刚才跟在许公公身边献殷勤的俊秀小太监缓缓上前:“陈老爷,奴才送您出去吧。”
陈老爷本就已经脱力,只得从善如流,任由小太监殷勤将他送上马车,待他坐定后,那小太监掀着车帘,轻声道:“二皇子殿下托奴才给您捎句话,表小姐的事情,烦请陈老爷稍安勿躁。”
不等反应过来的陈老爷问话,那小太监便已经潇洒转身,消失在府衙之中,不见影踪。
陈老爷心事重重的进了正厅,只见裴知州和儿子端坐在堂前饮茶,一见他进门,他二人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
“晚辈贸然叨扰,望陈伯伯恕罪。”
陈绪礼自上座让开,请父亲安坐,陈老爷今日耗费心神过多,本不愿再待客,可裴朗毕竟是知州,只得调动精神应付:“不知裴知州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陈绪礼一脸兴奋,回禀道:“父亲,我今日才听说,当年裴知州进京赶考的路费就是毓儿资助。他请旨调回蜀地任职,也是为了毓儿。今日裴知州登门,就是前来求娶毓儿。父亲,他们郎才女貌,又有那般缘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不似儿子的兴奋,陈老爷则皱起眉头,按理说成婚女子自是能躲过采选一劫,可是朝中有规定,采选期间不得私自成亲,府衙自是不能登记婚书,纵使裴朗有意求娶,如今也是来不及的。
“陈伯伯,晚辈自三年前就已经心悦武姑娘,若是今日能得尝所愿,晚辈必倾尽所有,待武姑娘好,求伯父成全!”
眼见裴朗跪地不起,陈老爷忙起身去搀扶:“纵使你有心,可采选期间不得私自成婚,毓儿依然逃脱不了参加采选的命运啊。”
裴朗听了这话,便知陈老爷担心的原因,自袖中掏出一封黄纸固封的折子,甫一打开,折子的内容竟是为裴朗与武贞锦赐婚的圣旨,折子加盖了圣上的宝印,千真万确,做不得伪。
陈老爷仔细确认了好几遍:“这......这圣旨是什么时候求来的?”
虽然已有圣旨加持,裴朗本可以理所应当的让武贞锦就范,他却始终不忍让她屈就于皇权之下:“前年我前往浙地对抗洪涝,回京后我向圣上求来了这份恩典。”
“你为何之前不说?”
“武姑娘于我有恩,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我绝不让她为难。”
陈绪礼愈发敬佩裴朗,他不仅有为官之才,还是个端方君子。如今有了这圣旨傍身,表妹的困局自是能轻易得解。一家人悬着的心,也就能彻底放下了。
“我不嫁。”
武贞锦端坐在绣墩之上,听舅舅和表哥说了半晌,随后不假思索,便掷地有声的回道。
屋内诡异的沉默了半晌,随后原本喜气洋洋的众人皆变了脸色。
舅母眼见夫君和儿子脸色铁青,忙上前打圆场:“毓儿,裴朗舅母是知道的,他家之前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如今他也通过科举成了状元,成功入仕,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更何况他也钟情于你,你不妨与他见上两面,也许就能对他改观。”
武贞锦垂眸轻笑:“舅母,他却是英才,可是我们不合适。他起码还要在蜀地历练三年,我等不起。”
陈绪礼眉头紧锁:“你为何偏要一心去京都?难道纵使参加采选,赔上自己一生,也在所不惜吗?”
武贞锦不说话,眼神却坚定无比,她既然早已做了选择,便绝不会轻易动摇。
老祖宗一言不发,盯着外孙女出神,直到瞥见她身前的墨玉子母锁芯,顿时坐直了身子,打量起绝不肯屈从的孙女。
“毓儿!你还要任性到何时?这京都当真就值得你这般不顾一切?”
眼见孙儿情绪越发激动,开始口不择言,老祖宗忙出声打断:“好了,莫要闹了。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老祖宗一出声,众人自是不敢违逆,只得行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毓儿,你留一下,外祖母和你说说话。”
众人抬头望了望老祖宗和武贞锦,见老祖宗没有动怒,这才没有劝慰,安静退了出去。
武贞锦坐在绣墩上,静待外祖母训话,可是外祖母除了闭目养神,始终不发一言。
武贞锦在家中被宠溺惯了,自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唯独对外祖母心生敬畏,现下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不知祖母会和她说些什么。
就在武贞锦忐忑不安时,老祖宗双眸陡然睁开,陡然吓了武贞锦一跳。
只听得一声厉喝,自堂前传来:“谁准你私通外男?还不速速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