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帘内绕着扣人心弦的琵琶曲,这两位客人真的只是听曲喝酒,帘内女子想,她乐得清净,琴声悠扬清脆。
他二人一来二去,也是在这仙乐中神情恍惚。
“谢—明—之……”眼前醉酒的男人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霁月清风的谢家公子,还来这烟花柳巷啊?”
谢明之亦醉倒了,伏在案上,憨笑道:“谢家的人霁月清风,我不是……”
男人眯着眼睛,忽而狠狠揪起他的头发,抬起他,看他眼睛大笑起来:“明之,公子……”他逐字说道,“你和我说笑呢……谁人不知道寒明三剑主人的威风,我当年,有幸,一睹英姿……你骨子里,就流着谢家的血,有什么不承认的。”
“啊呸……”谢明之忽然生气,啪地拍去他的手,“我……与谢家那群遵天命的家犬不一样,我是谢明之,我就是我……”
男人愣住了,琵琶女也受了惊吓,弦乐惊乱。
男人笑着对着那边姑娘说:“别停,全当是到了一片疾风骤雨,该怎么弹怎么弹。”
言罢琵琶女就意会了,闭上眼睛,全凭着外界的声韵拨于弦上,因势而动。
男人又看向谢明之,笑得更大声,眼中很是玩味兴奋地:“好啊好啊,天命立身的谢家竟然出了你这个叛种……”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滑过落寞,想了一会说道:“我支持你,兄弟,什么狗屁天命,什么家族传承,狗屁祖宗,都统统让它去死。”
花楼中搭伙拼房的陌生人果然没有好货色。
谢明之这么想,这人一来就直接劝人背离祖宗,他冷哼道。
眼前人似乎是过于敏感,直接察觉出这冷哼的用意,他大叫着怒跳起来,抽出腰间的刀像谢明之刺去,谢明之一惊,也立刻拿剑出来格挡。
弦间响起清冽的征伐声。
眼前人醉醺醺地和他比划着,啪地把一盏碗碟打碎在地:“兔崽子,哥哥好心安慰你,你还瞧不起哥哥……”
征伐声愈发急迫悲壮。
谢明之十分厌弃他:“劝人有你这么劝的……你是什么烂货?”
眼前人咬紧了牙:“是……哥哥是烂货,哥哥有辱门楣,被扫地出门,但哥哥是烂货,就是十足的烂货……不像你,当了烂货还想着你的亲亲祖宗,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他一剑把谢明之挑倒在地,却也没下狠手,“呵呵,被我说中了……”他收起剑,笑着弹了弹,“你心乱了,漏了破绽。”
尾音轻轻的飘在空中,像是最后一缕烟消云散的烽火,只留下静静的凄凉。
谢明之很不服气地瘫倒在地上,却忽然哭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这么几年来,他冽鹰还没见男人哭过,即使他醉得不成样子,也在一丝清醒中觉得自己造了莫大的口孽。
不过这兔崽子哭得好看啊,白白净净,又梨花带雨的。
冽鹰心里不舒服,蹲下身扯他的衣服:“别哭,别哭……小祖宗。”
此时弦声忽然臻于淡淡的缠绵暧昧,乘着熏香溢散在空气中。
“咳咳咳……”冽鹰对那边的姑娘说,脸边泛起一道红:“姑娘太幽默了。”
那姑娘停了弦,浅笑道:“到底是小女子太幽默了……”她顿道,“还是公子心有所动……公子心知肚明。”
谢明之喝醉了不太清醒,又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听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
冽鹰又清咳了一声:“……不然姑娘先出去吧。”
琵琶女心道你二人方才阵仗那么大,我早就想出去了。
她颔首作揖,依旧得体笑道——这大抵是打心底的。她抱着琵琶离开了。
谢明之一脸地委屈。
冽鹰那么就当然地把他抱在怀里,像哄自己曾经的无数个情人一样,拍着他的后背。
谢明之却模糊间感觉一些不对,眼泪渐渐收起,醉醺醺地将他推开:“走开啊,别离我那么近。”
冽鹰在原地被拒绝,脸色自然挂不住有些难看,但是打心底很体谅落泪的男人。
“小兄弟有什么心事,别憋在心里,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是好巧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愿意帮你排忧解难。”
“呵呵呵,你怎么帮?”谢明之皮笑肉不笑。
“你说出来。”冽鹰难得有这样的耐心,循循善诱道。
谢明之看向别处,眼神倥偬,又含着忧惧:“我做了一个噩梦,它一定会实现,但是我不想让它实现。”他的额角因为回忆的梦中场景渗出一些汗来。
冽鹰心下觉得他的话颠三倒四,有些幼稚地可笑:“谢家公子结下这么大的心结,就因为一个噩梦?”他笑着看他:“怎样的噩梦?我若有力,自然帮你。”
谢明之冷哼:“梦中之事,你怎么帮我?”
“若为天灾,自然难解,但若为**,我觉得不无可能。”冽鹰笑笑
“呵呵……我梦见亲爹要杀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让我一刀刀地划上他的皮肉……爹他,拿着鞭子,倘若我不划,他便抽我,一鞭一鞭的痛觉落在我的背上……”他眼睛看向房梁,神色极其痛苦,“二叔的血越流越多……二叔真是倔,但凡他认怂一点,爹就说他要停止了。”
“那这事就该告诉你二叔,让他早做准备。”冽鹰道,“不过你家是怎样的情况,我并不了解,很难以确定你二叔是否会听信你的话,早点应对危机。”
谢明之扯起一抹苦笑,同着一个白眼:“他当然会信……你说的话没几句顶事的,除了那句不知我谢家的情况。”他愤恨得又显得些许傲慢,鼻中哼哼道。
冽鹰心里烦躁,他想这个小孩真是刻薄,他们便去同那所谓二叔一说又怎么了?会缺胳膊少腿吗?若是不成,自然还有其他的路子。他面色有些许阴沉,觉得自己的斗志被激发,非要拉着谢明之去找这个二叔说清楚。
“你有病啊?”谢明之很恼火地被他拽住,自己又因为饮酒过度,又大哭大打了一场导致的全身虚乏而无法挣脱,
“我没病。”冽鹰叫嚣道,转身把谢明之带去了谢家的侧墙:“带路……我在帮你。”
他样子很笃定,谢明之却奇特地感到一股心安,或许觉得他真的可以帮助自己,带他到了二叔的家门,那门微敞着,谢揽之在守着小隐之看书。
“糖葫芦哥哥……”谢隐之小声道,却被谢揽之剐了一眼,只得立刻瑟缩地去看那书。
她抬眼看了看两个醉鬼,有些漠然。
“我要见二叔。”谢明之说道,语气恳求着。
谢揽之微笑:“还要多谢堂兄昨日的恻隐之心了。”
谢明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想着昨日被自己打碎在地的糖葫芦,心里五味杂陈。
“明之请见二叔……”他略过心里的感觉,压下不适的情绪,只想证明预言的虚假。
谢揽之端详着他,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发丝缭乱,眼窝也有些凹陷。
她扭过头,示意二人随着她,去寻谢潮。
跨过重重的门槛,小小的房间,谢潮正戴着叆叇描画着暗室中的沙盘。符号诡异,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
他对来人表现得有些不屑:“你来干什么?”
谢明之面如死灰,凝视着谢潮,缓缓地开着口:“我杀了你……”
谢潮战栗一下,谢揽之也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
冽鹰不满他的陈述:“你该说是你梦见的……”
“不……”谢明之打断冽鹰的话,“是我看见的……”
谢明之忽然抽出一把刀来,要把他递给谢潮,冽鹰也相拦不得,谢潮不由自主地后退。
谢明之把谢潮逼至墙角,刀柄塞到谢潮的手间,谢潮努力挣开他,却被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卧成一个颤抖的拳。
四只手都摇晃着,迸发出青筋。
“二叔……”他叫着一声,“我要你现在就杀了我……爹说,他看见环阳的谋士陈是皇帝,你说,你看见小隐之是皇帝……但是我要告诉你,你们都错了,就像我看见是我杀了你,但你却杀了我一样。”
他冰冷麻木的脸上添着几分神采,终归是要摆脱所谓宿命的桎梏。
锐利的刀尖已然抵住谢明之的腹部:“给我一个痛快。”
谢潮满面的惊容,咬牙切齿地抵制他的行为。
冽鹰却在这时一脚把谢明之踹飞了开去。
“谢明之,方法呢,也不一定要那么极端?”他神情不悦,不满他这样极端的表现,“你都知道那是一个噩梦,你却想用生命换得一个比这更差的结果。”他冷哼道。
“我想在世界创造的意义,就是粉碎谢家的天命……”
“逆子!”谢潮手指着他,怒不可遏地抖着:“谢家是神授的先知,你却想颠覆谢家的传统……吾死亦何惧,你这个没有信仰的竖子,妄图辱没天神的旨意的人,必然也会不得好死。”
谢明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在诅咒我?”
谢潮不解他的神色:“莫非你自以为是在解救我,我还要感激你?笑话……”
谢明之被指得心空一截,觉着颅顶被压上了千斤,眼上蒙上阴影,埋头苦笑起来:“到头来,偏执的只有我自己……啊哈哈哈哈哈哈……”他蹲下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绝望地阴郁着。
冽鹰有那么一瞬间就明白了二人的矛盾,他很心疼地把谢明之扶起来,不甘心地转头看向了谢潮:“你当真是一个迂腐的人!且就随着你的信仰血尽而逝吧。”
谢潮眼中却仍然是轻蔑,不满二人的行为:“不送。”
“你……”冽鹰呼吸一滞,气急败坏地扶他离去。
谢揽之让出一条路。
这一切她尽收眼底,她默默不语。
她永远记得,那个出走之人背上的暗箭。
她目送着二人的离去,眼中滑过好久不曾浮现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