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间房内。一名中年男子正默默地点起蜡烛。他是这座镇上的木匠,有一独女,却不料女儿在探望外婆路途中遇害,命丧黄泉。
木匠一天之内仿佛老了几十岁,他面容枯槁,双目无神,将那蜡烛一只只地立在床前。烛油随着火光燃起,滴滴滚落,黏在烛台里。
床上停放着他女儿的尸体,青布麻衣已换下,而脸上身上可怖的伤口却无法遮盖。那中年男人点完蜡烛,怔怔地盯着床上的尸体,悲伤而凄切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一步一摇地走出了房间。
那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烛光将床上平躺的人影投射到墙上。忽然,那影子随着焰火微微颤动了起来,窗户发出两声轻响,烛光黯淡了一瞬,待复明时,墙上竟多出一个直立的人影。
那人影缓缓移动,悄无声息地朝着少女的尸体靠近,然后在床边驻足。影子渐渐沉了下来,与尸体的影子连成一体。
一瞬间,两张符文嗖嗖从房间的角落飞出。一张带起一阵微风,吹熄了蜡烛;另一张则贴到闯入房间的那人身上,让他瞬间隐蔽了身影。
赵雪寒从角落里跳了出来。他身上贴着隐身符,早已匿去了形体。黑暗中,他借着月光在床前一通乱摸,终于摸到了一只带着些许温度的手臂,迅速抓了起来。
他一个人和尸体待在这间房里待了好久,早就怕得要魂飞魄散,此时还得在黑暗中尸体床前抓住个隐形人。赵雪寒心里连连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他看不得无辜人受死,所以必须这样做。
“你~~~~”赵雪寒握着那人的手臂,刚一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是打着颤的。他急忙定神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想活了!”
那人没出声。赵雪寒却可以看到一行小字从空气中出现。隐身符虽能隐蔽身体,却不能藏住人的心里活动。
那行小字渐渐成型:“我不想活了。”随即又加了三个:“我想死。”
赵雪寒心中一沉,叹了一口气。“不行。”他将那人拉得里自己近了一些,轻声说,“我答应你保护姑娘,没有守住,是我的错。但你不能死。你若死了……”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得房梁上传来些许响动,顿时住了嘴。“有人,不要动。”他低声对身旁的人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房梁又嘎拉拉地响了几声,几刻之后,三个黑影从梁上降落下来。
赵雪寒站在床边,一动不动,他借着月光打量着这三个人。
都是熟面孔。是一直跟着那个陆真人的几名修士。
“奇怪。”一名修士道,“我明明听到有人进来了,还听到说话声,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
其他两名修士也纷纷应和,四下张望之际,房间的大门突然打开。那陆真人跨着大步径直走了进来。
“师兄。”修士见到陆真人,便简单施了个礼,“我们刚才听到有人进来,便下来查看。却看不到人。”
陆真人并不太搭理自己的师弟。他抬眼望了望房梁,又向床边看了两眼,摸了摸下巴,做出一个略微思索的动作。随即翘起一边嘴角,轻笑了一声。
“你们还是修为不够。”陆真人说,声音中带着些许自矜之情,“这房子里明显有人气。进来的人还在这里。”
赵雪寒屏住了气息,一动不敢动。
几名修士不约而同地背着师兄做出了一副厌恶的表情,大概是他们的心里活动过于统一和强烈,此时空气中漂浮着“装什么逼”几个大字。
陆真人微微晃了一下手指,赵雪寒便感到有一股劲风吹到自己的身上。贴在他背后的符文被这风开了一角,马上就要被带走。他急忙用手压住符文,然而那风却改变了力道,直接将符文在他手中扯碎了。
赵雪寒顿时感觉那几个修士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他一转头,发现那陆真人如法炮制,也撕去了他旁边那人的符文。
哑巴站在床边,手臂被赵雪寒握着,脸色苍白地注视着面前的修士。
赵雪寒心里一紧,知道暴露了,便迅速将哑巴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陆真人看着二人,沉默不语。他举起手拍了三下,便有一群人从门口鱼贯而入,将房间内的几人围住。
赵雪寒定睛看去,这群人大概都是镇上的村民,打头的便是那痛失爱女的木匠,还有客栈的老板,以及几个伙计。
这群人都盯着哑巴,神情里掺杂着愤怒和恐惧。尤其是木匠,一副恨不得扒了哑巴的皮的表情。
老板显然认出了赵雪寒,看到他便惊呼:“客人!你怎么……”他眼神有些犹豫和恐惧,“……和那魔修在一起。”
“这位先生,”陆真人扬扬下巴指向赵雪寒,询问老板,“是这几天来的?”
“是的。”老板似乎不敢直视赵雪寒的方向,只抬眼看着陆真人,答道,“前天来的。”
“之前见过这个人没有?”陆真人问。
“没有。”老板答。
那陆真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赵雪寒一番,礼貌问:“先生为何与这魔修在一起?”
赵雪寒本想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将哑巴带走,却不料被这群修士逮了个正着。他虽心里直哆嗦,却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必须保持冷静,沉着应答,不能言语上出纰漏,才能保证自己和哑巴成功逃离。
他望向陆真人,发现陆真人现在的心理活动全部都是对他身份的疑惑,随即稍微定了下神,稳住嗓音,沉稳答道:
“我不知你说什么魔修。我只知道这哑巴画家画画好看,今天特意过来是找他为我画一两幅画的。”
“既然要画画,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那陆真人笑了一声,眼神却无一丝笑意,“先生大可光明正大直接去厢房找他,为何要用隐身符在这里相见。”
赵雪寒默默咽了一口口水,稳了一下狂跳的内心,清声道:“我看今天街上到处在拆画家的画,便想到可能这画家出了什么事。我怕有人要抓他,他便完不成我的画了,就想着在他被抓之前帮我把画画好。”
“至于这个地点,”他环顾四周,一副自然态度,“这本是画家未婚妻子房间,我与他约在这里本是想着这里人少方便。却没想到妻子突然不幸身亡。我知道这种情况和地点不适于继续商谈,却又联系不到哑巴,也不想失约,只能在这里隐藏身形等他。”
赵雪寒掌心冒汗,在一瞬间内绞尽脑汁地编出一大段话来搪塞。他自觉这话漏洞百出,而那陆真人显然是不太信的,但他的目标并不是赵雪寒,所以对他这一番话也并没有深究。
“先生刚来这镇上,有所不知,”陆真人神色沉静,缓缓说,“您身后这哑巴画家是名魔修,将咒符画入画中,吸取人的精魄以练功,致人死亡;在人死后还不放过尸体,将尸身炼为走尸,残害百姓。”
“这画先生请别人画罢,今天我便要这里当着大家的面,为百姓除了这个祸害。”说罢,他便伸手一指,一张符文迅速从他手中飞向哑巴。
赵雪寒虽然本人不怎么厉害,但这具身体却是眼疾手快。他脑子刚意识到符文飞了过来,手臂便率先行动,凌空一个手刀,将那符文打了下来。
那符文刚落了地,便伸出一条短短的火舌,赵雪寒迅速抬脚将火踩灭了。
赵雪寒抬起头,却看到那陆真人脸色阴沉,比锅底还黑。他抖了一下,迅速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这位仙人,此事还有许多疑点,不要操之过急。”
陆真人压着眉,沉声道:“这魔修害死了木匠女儿,今晚又潜入灵堂,想令她尸身变为走尸,被当场抓住。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话音未落,赵雪寒便看到陆真人猛然抬手一挥,一股风便径直向他和哑巴这边袭来。
这是赵雪寒曾看到过的,修士劈开树枝那一招!只不过威力要比先前大了很多,竟和严珂的招数相似了。若是脖子直接挨上这一招,即使脑袋没掉,喉咙也会被切开。
赵雪寒心中一凛,迅速将手伸向腰间去拿剑。他躲到这间房之前,特地回了趟客栈,趁严珂不在的时候将他的剑拿走了。
虽说他有些怕这剑,担心它与严珂的意识相连,但思考再三,若是他一人行动的话,身边有个武器,也终归胜过没有的。
他本想手握剑柄将剑抽出,却不料当初还好好插在剑鞘里的剑,此时竟消失无踪了。
赵雪寒的腰上只挂了一把空空的剑鞘。他身上的汗刷的一下全流了下来。
时间却不容他多想。凑合上吧!赵雪寒咬牙想着,一把将腰上的剑鞘扯下来,迅速横在面前。那如刀片般的风刃“铛”的一声撞上了剑鞘,震得赵雪寒虎口发麻。他不由自主地想向后退几步,但好在魔尊下盘比较稳,被他强行站住了。
撞上后,那风力便消失了。赵雪寒将刀鞘缓缓放了下来。他两股战战,浑身哆嗦,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悠然自得、全盘在握的姿态,抬起嘴角对陆真人做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既然凶手已经抓到了,大可以慢慢审问,让他从实交代,”赵雪寒注视着陆真人,“又何必这么着急呢?”
那陆真人脸色越来越差。赵雪寒看他原本一直放在哑巴身上的目光,开始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心中的小鼓敲得越发猛烈。
坏了坏了,这陆真人马上就要开始针对我了。赵雪寒盯着面前修士的嘴巴,焦急地想着,我现在身份行为都值得怀疑,若是他拉我下水,就可说不清了。必须得在他开口之前,把事件的矛头指向他。
见那陆真人双唇张开,正要说话,赵雪寒一个心急,像那说评书的收扇子吸引观众注意似的,把那剑鞘往自己手心里猛地一拍,啪的一下,声音响亮。那陆真人顿时被这声音镇了一下,只张着嘴,一时半会竟没有出声。
赵雪寒的手被自己打得疼得要死,也没空闲去呲牙咧嘴。他做出一副从容姿态,用剑鞘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后挂回腰间。
“陆真人可真是心急。人都在这里了,一句句问清楚不是更好?”赵雪寒笑了笑,沉声道,“这魔修敢在这镇上明目张胆地杀人,说不定背后有人撑腰。现在着急杀死了,岂不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怎么想,都是先把这魔修关起来,再请一两个资深修士,仔细审问为佳。不过……”
赵雪寒微微低下头,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嘲弄般地看着面前的修士:“陆真人倒是看起来很紧张,恨不得立刻将这魔修当场斩首。”
“该不会陆真人是做了什么事,有所隐瞒,”他轻声说,“要迅速杀了这魔修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