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总是多变的。
就如方才,梅砚尘缓缓醒来起身,就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燕祈不知何时醒了,如今已经换好了衣服,就那么站在那儿双手环在胸前看着他。
少年的眸子依旧黑沉沉的,只是现下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
梅砚尘是有些起床气的,他就这么看着燕祈看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眼前的这张脸已经褪去了孩时的青涩,五官也长开些许,越来越接近成年后的燕祈。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梅砚尘感觉他已经出了幻境。
梅砚尘揉了揉额头,起身披上红外袍,问道:“什么时辰了?”
燕祈就那么看着他,没有做声。
梅砚尘淡淡扫了他一眼,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嗯?”
燕祈这次倒是回他了,“辰时。”
梅砚尘应了一声,而后站起身向外走去,直到他走到燕祈身前,这才发现了不对。少年燕祈只到他的腰处,而眼前这个,却和他肩膀差不多高了。
梅砚尘:“……”
就说哪里不对来着。
“梦境变换了么。” 他喃喃道。
梦境中万事万物变换是很常见的,倒也不足为奇,梅砚尘没多想就走了出去。
突然想到了什么,只见梅砚尘又转身道:“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
不等燕祈回应,梅砚尘就不见了身影。燕祈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黑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在燕祈身上久久发现不了有用的线索,梅砚尘打算去燕帝那儿看看。毕竟梦境若是拖得久,是会对梦境主人产生影响的。梅砚尘施展障眼法,除了燕祈,旁人是看不见他的,因此他很容易就进到了宣政殿。
奢华大气的宣政殿,金龙盘踞在正殿上方。
燕帝穿着繁复奢华的龙袍,梅砚尘就在一旁看着他批奏折。不多时有一位臣子走了进来,他先是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而后燕帝给他赐座。
燕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阖眼道:“国师怎么来了?“
国师忠良,祖上三代都尽心尽力辅佐帝王,到了燕帝这一代更甚,当初燕帝年幼登基根基不稳,太后独权,若不是有国师相助,排除异己,燕帝恐怕活不到今日。因此,燕帝待他犹如亲人。
国师道:“三日后便是二皇子的生辰了,陛下可做了打算?”
燕帝的动作停了一瞬,而后他睁开眼随意道:“就如同往年一般便好。”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妃在时,燕帝独宠魏妃。而魏妃去后,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皇子。她弥留之际痛声泪下,求燕帝好好照顾燕祈,燕帝答应了。
可是之后呢,燕帝对这个皇子从未上过心,就是连他的生辰都不记得。往年的生辰他更是不闻不问。
因为燕帝的态度摆在那里,所以大皇子等人也就冷落孤立他。燕祈住在昭华殿,宫中婢女太监都不愿在那儿附近过多停留,他们说,这里是不祥之地,待久了小心遭了霉运。
国师终究有些不忍,劝道:“陛下,二皇子到底是皇子,生辰过于随意恐怕会惹人闲谈啊!”
其实闲不闲谈倒是无所谓了,这么久以来燕二皇子不受宠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若是燕帝真的应下了,还不知这宫中会有多少人去揣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燕帝脸色沉了下去,警告道:“国师。”
国师连忙起身行礼,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微臣认为,皇子们都是陛下的亲生骨肉,陛下应该平等对待。”
“爱卿啊,有件事你弄错了。” 燕帝冷冷一笑,“你知道朕为何独宠魏妃吗?”
国师不懂为什么燕帝要突然这么问,他愣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燕帝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原来燕帝的母妃赵氏并非正宫,那时先皇又独宠皇后,而燕帝是先皇的第一个皇子,因此燕帝少时与赵氏受尽先皇后针对。
赵氏不争不抢,可是先皇后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联合众妃欺负赵氏。赵氏一生懦弱胆怯,先皇后势大,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先皇。本以为先皇后会就此作罢,可谁知她反而变本加厉。
不久后赵氏被人陷害谋害嫡子,先皇后蛇蝎心肠,想将年幼的燕帝一同拉下水,可是赵氏爱子心切,不顾一切将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怜的赵氏,她这一生也就勇敢了这么一次。
先皇大怒,赵氏被先皇杖毙,年幼的燕帝也被关了禁闭。
或许又是先皇后作恶多端,嫡皇子染了恶疾而死。与此同时年幼的燕帝饱读诗书,精进骑射,终于在一次盛宴中夺得了先皇的喜爱。而后先帝驾崩,燕帝作为最长者顺利继承了皇位。
而后燕帝即位,后宫选妃,皇后诞下嫡长子后,燕帝就冷落了她。后宫虽然充盈,燕帝却无心于花丛之中,他十分厌倦后宫的尔虞我诈。
直到那次异邦人来访,燕帝大摆盛宴。却不料他们心存异心,燕帝应敌之时有人从后偷袭,那把长剑就这么向他刺来,他以为他将要死于此地,却不料有人为他挡下了这一剑。
那个人就是燕祈的母妃魏氏。
那次舍身挡剑后,燕帝独宠魏氏。
可是后来魏氏有孕了,还是个皇子,这是燕帝的第二个皇子。
那天魏氏难产,好不容易才生下了皇子。接生嬷嬷抱着皇子给他看,燕帝看着小皇子,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那个自己。
燕帝知道,魏氏家族势力不大,且代代忠良,没有谋反之心。而魏氏天性善良,钟爱于他,要是后宫中一定要有一个人受宠,燕帝觉得没有比她再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燕帝冷落皇后。
所以,燕帝独宠魏氏。
可是燕帝真的宠爱魏氏吗?
他或许动过情的,所以才会有了燕祈。
可是每次动情之时赵氏的痛哭声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黎儿,你要记住了,不要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不要有怜悯之心,你可怜他们,谁来可怜你?!”
赵氏强势的将他抱在怀中:“黎儿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情。” 赵氏眼睛哭的很肿,“动了情,是没有好下场的。”
所以燕帝独宠魏氏吗?
是的。
那么燕帝真的宠爱魏氏吗?
真的爱过魏氏吗?
——不是的。
——只是逢场作戏。
他其实更爱自己,更爱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都说天生无情帝王家。
至于魏氏,只是那众多棋子中最好用的一个罢了。
后来魏氏满心欢喜的让燕帝给皇子赐名,燕帝一笑,道:“就叫燕祈吧。”
那时的魏氏笑着逗着小皇子,全然没有看见燕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凉薄嘲讽之意。可怜的魏氏,直到最后都还在想着那个弱小的皇子,就如同他的母妃赵氏一样。
燕帝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国师后背一凉。燕帝问国师,“可怜的魏氏,她难道真的不知道朕的意思吗?”
国师不敢说话。
帝王起身扶起国师,阴柔的笑着,“国师啊,此事不要再提了。”
……
梅砚尘在燕帝问国师那句话时就已经转身离开了。他知道燕祈在宫中过得不算好,却不知竟是这般。
他仿佛看见了魏氏抱着孩童,温柔的笑着,在她的身边,是九五之尊,是她的爱人。
那时的魏氏满心欢喜,她觉得所谓最幸福的时刻也莫过于此了:“陛下,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燕帝独宠魏氏,所以燕帝为小皇子取名祈。
“燕祈?倒是个好名字。” 魏氏笑得温柔。
祈,期盼也,是上天的恩赐。
“陛下……臣妾命不久矣,不能再伴着陛下了,只是臣妾放心不下祈儿……祈儿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还请陛下好好待他……”
燕祈,燕祈。
厌弃。
“魏氏家族势力不大,在朕看来,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燕祈降生这件事,本就是一个意外。
“都说天生薄情帝王家,情之一字对于朕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说,为何魏氏就不懂朕的意思呢?”
魏氏少时曾坐在祖母怀中饱读诗书,女孩未经世事,心性纯真。
“祖母,这世上真是无情帝王家吗?”
祖母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她。
后来的魏氏得燕帝独宠,她觉得那句话是错的,并不是所有的帝王家都无情。至少她遇到了一位好帝王,好夫君。
可是孰真孰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或许魏氏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确确实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