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关林长街。
韦玉絜正随双亲逛夜市。
这日是十一月十八,銮驾抵达的第四日,各处安顿毕,距离功德台祭祀还有七日,韦济业终于腾出功夫,携母女二人出来散心。
华阴换了身湖水蓝裙衫,配一对景泰蓝珐琅彩嵌白玉攒金珠钗,挽发作高髻,将三千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原是极端庄高华的姿容,唯余侧髻两缕无法藏起的华发让她略感不满。
但韦济业执其手抚己两鬓,“我早些年便白了,如今共白首。”
华阴便浅浅垂了眸,嘴角噙起两分旧梦里的羞涩,终将目光投向女儿,“还是年轻好。”
那是结合夫妻二人精血精华的孩子。
容色绝丽,聪慧无双。
相比她的胞兄出生在二人新婚浓情蜜语的第一年,她则降生在他们婚后的第四年。
彼时帝国愈发风雨飘摇,她的到来,是苦涩艰难中的一抹甘霖。她的父亲忙于朝政,却依旧分出心思照顾待产的妻子,直到守来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成全他们儿女双全的梦想。而从苦中品来的蜜,竟比满堂甘露时的甜还珍贵。
旧江山,江水即竭,山峦将倾。然国归国,家归家,有那样几年,他们一家四口还是很幸福的。
世家公子和当朝长公主的庇荫,或许抵不住命运的洪流,但守一个家,养一双子女,总要比旁人容易许多。
是故一双儿女,依旧是繁华堆里生长,累金砌玉发芽。
但也因为她是皇朝的少主,便注定家国一体,无法彻底剖开逃离。新朝推翻旧制,他还是名门重臣,她从一朝帝女成为亡国公主。
他们分道扬镳,骨肉手足分离。
韦济业对这个女儿多有愧疚。
尤其是此间,女郎亭亭如玉站在面前,粉面皎皎如明月,青丝缕缕似泼墨,眉目如画,风姿卓越。
这是他已长大成人的女儿,亦是昔年年轻的妻子。
他对不起她们。
“阿翁!”韦玉絜是这个时候凑上夫妻二人的身边,将父亲拉过一旁,以目指意对面的衣裳铺,悄声低语,“阿翁,帮一帮玉儿!”
韦济业望过一边特意给他父女留地的妻子,眼中退去了先前的愧意,生出两分自得,“你同你阿母常日在一起,如何不晓她喜欢何样花色?”
“阿母在寺庙多穿缁衣,不套华裳。”韦玉絜挑眉道,“再者,衣虽可新,人不如旧。您挑的布,女儿制的衣,方算圆满。”
韦济业听来开颜,抬眸又看妇人,妇人与他眸光相接,粲然而笑。
*
翌日午后,一匹由韦济业亲自挑来的香绯红茱萸锦送到了韦玉絜手上。彼时韦玉絜正同华阴在下榻的馆驿中对弈,闻侍者送布帛而来,赶紧弃棋捧过。
华阴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笑意夹杂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带人回转,牢牢盯住了她,面容一点点阴沉下来。
韦玉絜没有转身便已感觉芒刺在背,这会抚绢布缓缓坐下,眉眼低垂。
“说吧,打的什么主意?怎就同你阿翁一下就亲亲热热了?还能想到给我裁布缝衣?”华阴净了手,端来药膳饮下。
她宿疾缠身,原是经不起这般长途跋涉的,但二十余年谋划,成败就此一举,她必须亲来此间。
再者,此番事成,当是她亲领群臣回皇城。当日她离开长安,住在城郊寺庙,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新归来。
长安城内,她只作主君,不为人臣。
韦玉絜眨了眨眼睛,抬眸看母亲,“阿翁阿母就带我一人,未曾带阿兄,我、便高兴。”
华阴不应声,依旧打量她。
“我待过了这个除夕,便二十又五,成婚整整八年,明岁第九个年头了,却还是膝下空空。”韦玉絜双眼慢慢红了,“我有时不得排遣,妒心生起,便有些恼怒阿兄。”
话到这处,她也无所畏惧,只深吸了口气道,“他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实在舒坦。”
华阴缓缓松了眉,眼底的疑虑消散。
前有贪生之念,今有嫉妒之心,七情六欲缠身,这才是个人。
足矣让她放心的人。
“你嫉妒他这处作甚?”华阴晲她一眼,“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崔慎身子之故,然原是当初你误食果子耽误了一些年头,这些年你调养的不错,孩子还不是想要就要。也是,近来怎还闹着给她纳妾?我忙于这处事宜,也没有仔细问你,你今个且好好与我说一说!”
让韦玉絜嫁给崔慎,最大的目的是联合崔氏驻守凉州的兵甲。然而从韦玉絜新婚月中发生崩漏开始,原先联兵的计划便成了让她先养好身子,诞下子嗣再作打算。如今回头想来,竟已七八年过去,根本毫无进展。
“是啊,我的身子早已恢复。那阿母觉得缘何我们没有孩子?”韦玉絜理着那方罕见的珍贵布帛,自嘲道,“后来数年,我与崔慎之间相处如何,您也瞧见了,谈不上刻骨铭心,但也担得起一句恩爱缱绻吧。”
华阴瞧着她,眉宇又慢慢蹙起,片刻恍然,却还是难以置信,“难不成,真的是他身子之故?”
韦玉絜覆下眼睑,以沉默回应。
半晌方认真道,“阿母,我想要自己孩子,想如同您与阿翁一般,儿女承欢膝下。一个女人想做母亲,这不过分吧?”
她将布帛整理好,抬起的眼中已经蓄满眼泪,神情悲怆而恳切,“阿母,我自小在您膝下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养育栽培我,可是有些路我走得太累,太久,原也不是我的初衷。但毕竟走了上去,我便也用心用力在走,那么能不能在事成之后,不看功劳看苦劳,容我一点自由?”
她抑住就要落下的泪,深深而叹,“ 您说您的衣钵会传给阿兄,想必是阿翁已经说服了阿兄,如今在长安城中作内应。我一介女流,原无母亲之志,也不慕权势荣华,更不会与阿兄相争。我就想有个孩子,崔慎既然不能满足我,还请您能成全我支持我。让我摆脱了他,有旁的出路!”
屋中很静。
叛逆违拗的话从来不中听,但足矣显示一个人的真心。
华阴难得动容起来,伸手拍了拍女儿手背,“所以你给他纳妾也是未雨绸缪?”
“那两个丫头是司徒府家生的奴才。”韦玉絜扣住母亲五指,似幼女缠母撒娇,乖顺颔首,“他日女儿与崔慎和离,有她们俩在,左右阿翁又与您同心,那她们不也就是您的人吗?如此不至于崔氏一处,失了女儿便彻底断了联系。虽说还有崔悦,但女儿这般好歹多重保险。”
“亏你会算计!”华阴忍不住笑起来,“崔慎不能生,那两个聊胜于无,万一人家也想要自个孩子呢!”
韦玉絜这会也笑了,“两个奴才罢了,女儿托举她们做了一国御史大夫的妾室,已然人上人,乃她们三生修来的福分,再贪便是人心不足。”
华阴彻底展颜,捏了把女儿面皮,又抚那布帛。
香绯红是是一味比朱色还要深一点的红,却又细腻泛光,近观如墨内敛,远看似火明耀。是极难印染出的颜色,会此手艺者寥寥无几,可谓有市无价,价值连城。
当年曲江宴公主择婿时,便是穿着这一身香绯红茱萸锦拽地长裙,凤凰软箭轻举,射来往后数十年的恩怨情仇。
但到底,如今恩大过怨,爱胜过恨。
他重回裙下,她便依旧觉得值得。
“所以这衣裳到底是你来孝敬我的,还是借孝敬我的名头,拉着你阿翁给你做靠山?”华阴爱怜地抚摸,一遍又一遍,“我若不同意你们和离,你且寻阿翁去?”
“阿母英明。”韦玉絜低低道,“再不济,你许我和离了,还是您做主给我择郎君,成吗?”
华阴这日实在开怀,将布匹掀过,推给她,“那得看你的手艺了,这么好的料子要是糟蹋了,莫说不会给你换个郎君,阿母可是还会罚你的!”
韦玉絜颔首,当下便抱着布匹去缝制了。
*
她其实没有太多时间。
因为白日里,时不时会有宗亲女眷过来邀她闲逛出游。来此的大多都是得宠有诰命的郡主,公主,或是王爵妃妾。她倒也不是不好推却,实乃有任务在身,需再查一遍廿五祭祀当日,三路兵甲进入功德台的位置。
她一个人出去勘查,多来惹人注目,借着被邀请的名头,便自然许多。毕竟来邀约的女眷中,十中七八去的都是那几处名胜地。
城内的“马寺钟声”、“铜驼暮雨”,城外西郊二十里处的“平湖朝游”,南郊十里处的“邙山晚照”等。
她一一应邀去了,只是将城外的两处放在了祭祀前两日。
廿三晚上去了南郊观赏邙山晚照,住了一日晚,廿四晨起又去西郊参加平湖朝游,下午返回城中馆驿。
“这是西郊和南郊两处的兵甲戍守点位图,阿母核对一下。”韦玉絜归来见华阴,不免遗憾道,“就是东郊处,颂康王妃实在缠得紧,女儿没有寻到机会。”
华阴观过图样,颔首道,“同你阿翁前头交给我的布局图是一样的,他果然没有骗我。”
说这话时,华阴不由隔窗眺望,眼生柔情。
她将图纸丢给炭盆中烧了,拿来抹布拎起一旁的釜锅盖子,持勺慢搅。是韦玉絜十数年里,未曾见过的温柔模样。
而窗外正是韦济业方才离去的方向,釜锅中是妇人洗手作的羹汤。
“还有一处便罢了。原本这两处你不去也无妨,天寒地冻,赶紧回去歇着吧。”华阴的慈母状,韦玉絜也许久未见了。
“阿母放心,我不会耽搁制衣的时辰。明个功德台祭祀,定让阿翁眼前一亮,流连忘返。”韦玉絜凑上来,指着釜中汤膳,“这能赏一碗给玉儿吗?”
“这个不成,这是枣泥煨的老山参,活血补气用的,你用不得。阿母给你炖锅片萝卜乳羊羔汤如何,明个晨起喝得暖暖。”
“那便多谢阿母了,我这会去给衣裳收尾!”
“你那绣工,阿母可不敢将你制的衣裳穿到人前。”
*
韦玉絜回来自己寝屋,兀自揉着泛酸僵麻的左臂。
身边已经没有用惯的侍女了,那个为她学习了一手推拿功夫的男人也不在,她索性谴退了其他侍者,独自倚靠在榻养伸,提力揉捏着臂膀。
【玉儿,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了,让我早些忘掉你,放你走,放过彼此。】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屋中红烛滴泪。
韦玉絜的左臂舒缓了些,耳畔中却来回萦绕着崔慎的花。她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对面的一个箱笼上。看了一会,起身来到这处,掀开箱子。
里面放着一坛桂花酒。
她将它捧出来,拨开塞子,轻嗅。
绵长微辛的香味,让她沉醉,于是忍不住倒来一盏自酌。
但只是抿了一小口,便又倒了回去。
她还有事要做。
品酒休闲这种事,哪是她这样的人配享受的。
何论,那坛酒,饮一口,少一口。
她一生所有的好滋味统共就这么多,便只能省着慢慢喝。
重新封了盖,她俯身将脸凑上去,与坛身厮磨,左臂的胀痛时隐时现,痛楚强烈时她便将酒坛抱得紧些,痛楚稍退她便也松开些。
时日渐久,你看不见我,便可以将我忘了。
我呢,我要怎么忘记你?
左臂的伤无法愈合,天一冷我就会思念你。
妇人想到这处,退身凝望那坛酒,眼中悲苦终是化作笑意。
想起你,能想起我初心纯良,也很好。
叩门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韦玉絜抬眸看投在上头的高大身影,抹干眼泪理衣抚髻去开门。
来的是韦济业,送来了制作衣裳的夹层,乃用上等丝绵、皮毛定制而成。同韦玉絜长案上的那身斗篷同等尺寸。
“便是这香绯红茱萸锦,还有这赤狐腹下软毛,便足矣让你阿母欣慰。你这没日没夜地,还不如让绣娘们动手,别熬坏了眼睛。”
韦济业抚过妻子最爱的色彩衣料,手滞留在并不精细的针脚上。
他的女儿,持惯了刀剑,并不擅长针线。
却还傻傻以为这是难得的天伦,携父送礼,哄母开心。
“阿翁说得好听,实际是舍不得自己妇人穿这般缝制拙劣的衣裳吧!” 韦玉絜将夹层对样铺展在已经缝制好的缎面上,抬眸盈盈望向父亲。
韦济业笑看她,终于开口道,“玉儿,你有何心愿吗?告诉阿翁,阿翁日后定让人助你实现,让你圆满。”
“阿翁近来难道没听说?阿母也没有聊过?”韦玉絜挑来同色绣线穿针,“女儿就想此番回去后,能同崔慎和离,自在过活。”
“阿翁能帮我吗?”针线穿过,她开始缝制夹层,姿态平和,神情专注。
“能,你想做什么,都成。阿翁都能帮你。”韦济业看着烛光下,娴静给母亲缝衣的女儿,只觉气血直涌头顶,激得他鼻尖泛酸,双目通红。
“待女儿给阿母制好了这衣裳,手艺成熟了,便给阿翁缝靴子。”韦玉絜也不抬头,只话语吐出,一针一线用心缝制。
“好、好……”韦济业转过身去,深吸了口气,抑制磅礴的泪意。
“话说,我还没……”
韦玉絜轻轻呢喃,话语出口即散,韦济业转手攒出个笑,“玉儿说甚?”
年轻的妇人顿下手中伙计,抬眸浅笑,“我说夜深了,阿翁早点回去歇着吧,莫要让阿母久等。”
说罢,起身送客。
“外头冷,莫出来。”
她便听话颔首,温情款款目送慈父。
直待人背影湮没于夜色,脸上笑意敛去,却又咯咯笑出了声,边笑边埋头缝制衣裳。
我说,我还没给唯一爱我的人缝制过衣裳。
就因为你们。
尖细的针脚歪过,刺破指腹,血珠瞬间迸射出来,开出一朵黄泉边上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