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浩浩荡荡出发,京畿之中各府衙一切如常。此番晋王未去,乃留朝监国。
帝君在外,当储君监国。
国中已立太子,却是晋王担了此任。便是一颗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当今储君之位难保。其实何论储君之位,便是储君之命亦是难安。
去岁太子在晋王府中毒,始终不能彻底解毒,缠绵病榻至今,明眼人都能看出时日无多。
晋王上位是迟早的事。
城郊十里,晋王送别銮驾后,归来府中处理公务,途径城东那处宅院,不由下马驻足。他能有如此机会和地位,全都源于发妻。若非她兵行险招,步步为营,他不可能有今日之权势。可惜伊人惨死,来日路留他一人。
“臣见过晋王殿下!”拐入宅院的巷子口,一女官向他行礼问安。
刘毅抬眸看她,“崔仵作如何在这?”
大理寺和司徒府都不在这处,是故无论休沐还是在任上,崔悦都不该出现在这处。
“今日臣休沐,堂兄约我过府一聚,眼下散了,信步来到此间。”崔悦拱了拱手,见刘毅依旧眉间带疑,只含笑叹道,“自三月这处案子后,臣之堂嫂一直惊慌不安,与堂兄也多有不睦。今日又论起,臣念着此案,方来此。”
近来韦玉絜给崔慎纳妾一事,长安高门多有耳闻。
刘毅一笑过之,叹道,“女郎娇贵,受惊也不可小觑,让崔御史好好哄哄,人在便一切都有机会!”
崔悦听出他话中苦涩,心下生怜,只安慰道,“殿下亲自收拾了东黄教,已为王妃报仇,王妃定然瞑目。她事事为您,自然也不希望你过分自苦。”
女官话语抚慰人心,闻之令人舒畅,刘毅颔首,却又敏锐细致,“纵是提到案情,崔仵作信步之间却还是还来到此间,难不成有什么疑虑吗?”
三月案子归罪于东黄教,虽说证据也算充分,但定案之初崔悦总隐隐觉得证据线索之间不甚流畅。
但要说具体何处有问题,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只是直觉所致。
譬如韦玉絜的侍女青鹄之死,被毁容后封喉,刀刀凌厉,无甚特殊,但她总觉怪异。
再譬如十余年前二十六名高官被刺案,原也归在一起,算到东黄教身上。缘故是,当年死去的这些官员,都是被金线、钢弦一类暗器勒脖绞杀,这个手法同当夜杀手中有使用箜篌为武器者对上了,而东黄教不满新朝,便是现成的杀人动机。
证据、动机都有,天子拍案定下,三司不再有异,便就此结案。
她在定案后的某一日,灵光乍泄理清了自己的困惑,于是向身为三司之一的丈夫提出自己总结下来的两处不合理的地方,但韦渊清闻过她说的两处,笑道,“这样说来,便是有三处异议。”
崔悦不解,问第三处是何异处?
韦渊清道,“原该是我们三司查出凶手后结案,再给陛下过目汇。如今却是陛下直接目指凶手,下令结案。这处反了。”
崔悦略一思索,顿悟此间意思。
原是陛下不让查了。
或许还有凶手但不可再查,或是为了让凶手放松警惕欲一网打尽所以不再查。
是故,她后来总结的两处疑点只到了韦渊清耳朵里便算结束,未再上达天听。即便心中一直认为真相自当昭然于天下,方可安慰死者。然毕竟涉及朝政,便也不会随意多言。
是故这会自然没有告知晋王,只摇首推脱,“实乃晋王妃幼年时,偶会入小慈安寺寻堂嫂玩,今日堂兄提起堂嫂,臣想到她们一人因此受惊常日不安,一个在此香消玉殒,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处。”
这话显然又让刘毅陷入了对妻子枉死的愤恨中,如今他得天子宠信,自是知晓一些旁人不晓的事。
这处的凶手实未了结,需待这趟洛阳行。
“你退下吧,孤一人走走。”
尚未及冠的少年走入巷子,推门入宅院,来到当日妻子尸身倒地的地方,同以往无数次般一遍遍抚摸,然后躬身躺了下去。
外头雪后晴天,阳光洒在白雪上,晃人心神。
少年眯着眼睛,隐隐约约中,又见今日銮驾离开的轮廓影子。
天子车驾深阔煌煌,车栏雕纹卧龙伏虎,周身禁军列队,两军护守。后头随驾亲贵百官,各按品服,缓缓而行。此番能伴驾前往洛阳功德台的,除了英烈血亲,便是皇恩盛宠者,原该都是国之倚仗,君之心腹,偏偏不臣的凶手就在其中。
“你放心,凶手就要伏法,孤一个都不会放过。”
*
队伍浩荡逶迤,原有一处低调却依旧引人注目。乃韦氏三姑娘,如今的御史夫人。抛开公主宗女,她是唯一一个随驾出行洛阳的大臣之女,可谓圣眷优渥。
妇人乌发如云堆,挽作惊鹄髻,外簪穿金镶玉花,中配玳瑁红宝石双对梳篦,顶有朱橙渐变玉珠步摇,摇摇坠坠悬在饱满的后脑。身上穿一袭交领仙鹤橙黄刺绣襦裙,在密金线红梅花纹披风下,微微露出齐地的裙摆,盈盈走在雪地里。
是平旦时分,初冬天还不曾大亮,侍女持灯,泛出点点幽黄,衬着雪色,遥遥望去被护在中间的妇人,似琉璃世界中盛开的一抹红梅。
耀眼,又清华。
崔慎送别堂妹后,坐在窗前榻上,凝望门前,也是日光照雪迷眼,恍惚中看见清早离府的人。
今日他休沐,却依旧按着早朝时辰出了府。只是离府后未去御史台,而是留在拐角的马车中。
那般看她,原要比在葳蕤轩隔莲花池看她,更清楚些。
相思无药可救。
堕落作强取囚困妇人的小人,暗夜不得见光只得窥视的小丑。
是他心有不甘,又无法窥破。总觉得这些年,从未见到真正的、完整的她。问她已多来无用,只能在她离去后,忍不住寻人查问。
头一位问得便是崔悦。
其实早在他回京那一年多时间里,崔悦便与他说过韦玉絜这些年的变化,倒也无非是慢慢长大作了闺阁女郎。又因两人分散在城池内外,联系便少了些。如今再论起,崔悦细想,便还是这等话,不觉有奇特处。
崔慎掀起的目光又落在对面的琼华院。
这样的冬日里,窗牖半开,朔风毫不留情地灌入,吹凉烧着地龙的屋子,吹白男人脸色,吹得奉命来此的两个妾室瑟瑟发抖。
韦玉絜说给他纳妾,他应了,以为到此为止。
然妇人做得十足十,喝了她们的妾室茶,拨给她们成倍的月钱,开私库赏赐金银绫罗。甚至去往洛阳前,又赏她们细软无数,说是辛苦她们侍奉郎君。
好一个贤淑无双的妇人。
不过是她清楚,世人眼中自是这般看,但落在崔慎眼中只会如刀斧削肉销骨,痛彻心扉。
她不爱,才做得这般从容利落。
“莫慌,我只是想问问少夫人的情况。她未出嫁前,是何等模样,可能与我说说?”男人一贯温和,这会更是好言慰之,唯恐她们被吓到,少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
然而两个妾室面面相觑,各自摇首,除了上头那些话,只回道,“婢子二人虽是司徒府家生的奴才,但是并未真正侍奉过少夫人,是她出嫁时才添给她的。一直侍奉少夫人左右的只有她的乳母林姑姑,还有朱雀青鹄两位姐姐。”
崔慎点了点头,谴退她们。
乳母林氏前岁因身子缘故已经不再侍奉韦玉絜,恰好她的儿子在崔堂副将的手下立了军功,得了八品校尉,韦玉絜便拨了一笔银子,放她回去养老。如今人在凉州。
崔慎向御史台请了一月的假期,用的是寻方治病的缘由。堂堂一国御史大夫之病,满朝堂都知晓,晋王自然允了。
崔慎快马加鞭来凉州寻到林氏,然林氏如前头人一样,没能说出韦玉絜的怪异之处。崔慎便也不曾停留,只在返回途中又去了毗邻的雍州,这处朱雀在。
闻他来,朱雀激动地疾奔出来迎接;闻是打听韦玉絜的过往,朱雀一下湿红了双眼,话语滚到嘴边。
崔慎瞧她模样,心中激动,只殷切看她。
朱雀知道的不多。
曾经见过两回韦玉絜半夜一身血染回寺中,但血不是她的,所以第一桩事她晓得她家姑娘会武。
第二桩是她知道青鹄早在建安二年便死了,后来那个是夫人用派来保护姑娘的。
第三桩夫人对姑娘的严苛并非寻常母亲的严厉,姑娘做错事会被关在死过人的屋子反省。
第四桩,姑娘一直都盼望公子早些回来娶她,早年间她会在睡梦唤他的名字。自个守夜时听到了,与姑娘说起,后来不知怎么姑娘便不再喊了。
这四桩事,朱雀哪怕说一处,以崔慎的敏锐都有会继续查下,但是出嫁离开长安前,韦玉絜严令她不许说出一个字。
她忠心听话,当真一字未言。为打消崔慎疑虑,只开口道,“就是夫人碍着身份,对姑娘格外严厉些。”
崔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原在銮驾前往洛阳前,韦玉絜闹着要给他纳妾,他便拜访过华阴求问。心想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且由其母亲对着他这个晚辈来说,总会好点。
就好比此刻,虽说与朱雀之间,他是主子公子,但极尽谦卑姿态,纯然一个不舍失去妻子的寻常郎君,低垂着头,吐话也低沉得不像样,已出乞音,“朱雀,你陪她日久,请你一定将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我。我以崔氏百年门楣发誓,我从来没有伤过她,来日也只想只会好好爱她。”
他起身,向她拱手拜过,“你知道什么,求你一定不要瞒我。”
“公子!”朱雀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大礼,匆忙扶起,然而还是摇首回话,“就是夫人严苛了些。”
她到底不敢多话。
至此,崔慎不再追问。
因为拜访华阴的回话亦是,“玉儿病弱要强,我管得也严些,离开我作了你的妇人,许是一来觉得可放松,二来又恐我斥责,多有矛盾。”
终究落在“管教甚严,性子使然”上。
崔慎返回长安。
一路朔风怕割面,他打马疾奔。中途马蹄打滑,将他掀翻在地。他是御马的好手,骑射俱佳,根本不可能这般摔倒。
但这会就是跌下了马,他仰躺在四下无人的旷野里不住喘息,心头口子裂开,寒风灌入,凛冽又荒凉。
他看夕阳敛去,月上树梢。睁眼闭眼间,皆是她的模样。
他之所见所闻所查,加上这近八年来全部的相处,无非都证明了一桩事。
她没有爱上他,她甚至也努力试着要爱她,但心不由人。
她不爱他。
这是事实。
不,他依旧不愿接受,不愿相信。
理智让他在天黑后的荒野起身,就要入内三关,眼下一身擦伤,衣衫不整,没法直接回去府中。
母亲见了,更劳她伤心。
他择了一处客栈歇下,换了洁净的衣裳,买来一些药粉涂抹,暗思养上两日再回去。却在一个瞬间,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他身子有恙伤怕母亲担心所以瞒着,那是不是她也……
熬到鸡鸣关卡放行,他策马直奔长安城。抵达时正值日暮关城门之际。他先去了长安城中几处闻名的医馆,开口都是同一句话,“把我夫人的脉案拿来与我观阅!”
他风尘仆仆,面沉如水,身上皆是刚硬肃烈的腾腾杀气。一踏入店便逼得小二哆嗦,请来掌柜又皆是识得他御史大夫这张脸的,根本无人敢隐瞒。且他执掌御史台断案无数,跳出熟面,审问生人,还是可以准确判断对方言语真伪的。
显然,韦玉絜未曾来过这些地方看病。
他最后入了素问堂,面对徐林两位大夫,说了两句话。
“本官夫人的病,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这话出来,对面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起所言何意。
崔慎观之细微,心下微沉。
又道第二句,“本官看了夫人手札,方知她……时日无多。”
“这、绝不可能。”徐大夫最先接话,“月前夫人去洛阳时,为着天寒恐她旧疾发作,在下特诊过,少夫人除了心神忧患导致有些脾虚血淤之状,并无其他。”
“是的,先前少夫人二次崩漏,这两个月养下来,也恢复了不少。”林大夫接过话,“只是子嗣上确实艰难了些,但也不至于时日无多啊,这是哪个庸医诊治的?还望崔大人赶紧将他弃了,或者将人拿来,与尔等对峙……”
崔慎沉默望着二人,终于死心离去。
她无病疾缠身,年寿永康。
很好。
有什么,比她活着,比她能按照自己心意过活更好呢?
他又何必,要违她意,折花凋零!
崔慎且喜且悲回来府邸,宿在了琼华院。
十一月中旬,丹桂凋零无几,然花香仍留,似她残影。
他便在这样的气息和轮廓的勾缠中,躺了一夜。
平旦半睡半醒间,脑中生出一念,“銮驾当是抵达洛阳了,玉儿这会在做甚呢?”
半晌,他睁开双眼,眸光里努力攒起的清明用力驱逐浑噩,告诉自己别再想她。
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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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