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点点金子般垂洒,映衬着那张气色红润的脸,宋落君唇角衔起乖巧的笑。荆雁声不爱吃药,中药西药都不喜欢,麻木到晚年也要有人好说歹说哄着吃。以往是保姆和华船听揽过这事,今儿,两人都不在园子里,这活儿就轮到宋落君了。
她卖力气地端盘讨好,“师傅,喝茶了。”
荆雁声老匠人出身,五感敏锐。他嗅了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味,余光瞥至她拿起的盘,揣起一旁的拐杖就直起身来开溜,“不喝,最近的药好苦。”
“诶,师傅。”宋落君急忙跨步挡住,短暂偏离的目光集中到着急忙慌的茶壶上,溢出的水化为木盘上的一颗颗宝珠。
她清了清嗓子,小师妹哄人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复现,胆大心细却故作一副娇滴滴的语气,掌握了以退为进的精髓,六指捏起一茶盏捧给荆老,轻声细语道:“不是药,一杯温水而已,给您润润喉的。”
荆雁声本欲推回茶的手呆滞了半刻,那副讨喜的模样,学的分明是那二八的小姑娘,却误打误撞地和过世的荆湘月有四五分相似。光阴婆娑起舞,他若有所思地端到胸前:“你这孩子,学的还挺像。”
以为是夸像华船听,她腆着脸接着话说,“那当然,经过您的细心教导,我的演技勤学苦练有了显著的提升。”
荆雁声被逗得合不拢嘴,捏起茶盖查看杯身,温水萦绕浅淡的水汽。宋落君拐弯绕到背椅之后,在老人家的肩膀上一番捶打按摩。她紧盯荆雁声喝下那杯水,花甲之躯耸了耸肩,跳跃的肩膀被她逆势摁住,“师傅,咽下。”
直到水过了喉咙,老人也瞪着她,示威的木杖离他有一尺之远,拿不到便作罢地两手拍在了大腿上,恨璞玉不成器道:“你们这几个人,天天变着花样骗我。”
宋落君急匆匆跑去外头,搬来一盆植物,“我们可是学您的。”
植物不似院子里的枝繁叶茂,枯黄的残叶无精打采地沾着湿润的土壤,她的手指挖取一点泥土,放到鼻尖下,亮到老人家面前,“师傅,你闻闻这什么味道?我记得榕梧有几天没下过雨了。”
荆老自知不占理,将说教的话深深锁回肚子里,茶盏放回方型木桌,“行了行了。说不过你们这帮年轻人。”
“我替您保密。”宋落君抓起靠在盆沿的小铲,挖走那润进药水的土壤装进半瘪的塑料袋,“您也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小人。”
“你啊。”荆雁声闷在胸腔里的气息呼出口,谨慎地放低音量,小到不让有第三个人听见:“要是成了,这次的合作你也顺便负责了,我年纪大不中用咯。”
零散的茶具一个个收进盘里,她暗叹谦虚也是种病,抬起一盏茶壶说道:“别这么说,论精细活儿还得您出手,我也只是班门弄斧。”
见她伸向另一盏,荆师傅当即挪走,宝贝地护着另一壶茶水。她的手碰及壶柄时声音轻柔地安抚:“师傅,药刚吃完,不能喝茶。这茶,我替您品了。”
铁观音的味道醇厚,靠近壶身便有丝丝回甘的香气,溜走的茶息飘至上空与冬日里的暖光交融,好似仙境的云雾,流淌不息。这一品,便是大半个时光度过。
日落西山,云雾失了神气,慢慢消逝。蔚蓝的天空晕染成冒着粉红泡泡般的姹紫,浅浅一轮弯月悬挂在偌大茶田的另一侧。壶中的茶水早已淡成白凉开,荆雁声喝不了,她也懒得去换壶新的来。
她抬起腕间的表,从荆雨疏进工作间的那刻开始,已然过去五个小时。
加上准备材料的一个小时,占据了短短一天的四分一,何其漫长。
但对习惯持之以恒去等待的人来说,似乎不算什么。分离和期盼再见的时光难熬,也抵不过真正相逢的那刻带来的诚挚的意义。
她也曾摁不住那个别扭到怪异的想法,放任其生长时想冲回国内当面向他问清楚,却只能偷偷回望背后,寻不见他的踪迹方才死心彻底。离别后悄无声息的等候,她思来想去终究也不知会有什么事物等价交换。
电锯刮断木材的噪音与院外的野猫野狗齐声而息,开着的一扇窗里,荆雨疏的额头沁出闷热的汗,在颧骨的红痕摔倒,再顺着下颌骨滑落。
他的能力从来都不是被用来戳痛处的弱势,当年是荆老常挂唇齿间的百般骄傲,如今虽已明面掉队,可多年的功底仍在,不可小觑。
荆雨疏也曾被人夸赞过天赋异禀,但也是刻苦耐劳的努力家。她笃定,他绝不会重蹈仲永小神童泯然众人矣的命运。
所以,是什么难住了他?
“师傅,您给雨,”意识到自己说错,宋落君迂回地绕着老人转了半圈,问道:“师傅给阿疏布置了什么课题?”
一下掩饰而过,荆雁声并未在意这个小细节。弯曲的身子刹那间挺直站起,她递给荆老拐杖,听到悠悠的解答,“你出国前的最后一份作业。”
她扑哧地闷笑一声,隐去幸灾乐祸的乐呵劲,将目光转向层层瓦砾。不论是谁,总会在不确定的时间里完成一定的事情。有些事,该做完的就是得做,不然,混水摸鱼拖欠的债迟早要出来的还。她忙了好半个月的作业,想起课题,仍觉得是摸不着的空泛。
——自拟课题,自选材料,自由发挥。
瓦片顶上伫立的两只麻雀,一只闻声飞离,另一只展翅紧跟,越过渐变色的长空,与其并肩。如果那年没分也没出去,没有那裂开的缝隙。大概会是一场携手共创的辉煌壮阔,大好山河万里不绝,如同纸上的画,汇聚成波澜壮阔的诗篇。
而不是不了了之的比拼。她曾希望自己在这场不存在的比赛里更胜他一筹,然后坦实地摁下胸口,这场既错非错的后来,她没有错处。可这么想,终究是带点自私的、不对劲的。
长冗的时间线收紧拉回此刻,她又希望荆雨疏势如破竹,料敌制胜。可他的敌人,太多了。有刚被领进门慢慢修行的少女,有小有成就的留学归来的传承人,有处于专业上升期的满心都是木雕的少年,有荆老这么多年放不下他前途的重重忧虑,有……
来自割舍不断的曾经,来自身临其境的当下,来自缥缈虚无的未来。
园子墙外有日落而息的村民经过,挑着的扁担松松晃晃,撞见话痨的熟人便摆手说要赶回家吃媳妇的饭。
炊烟袅袅飞往西山,有老茧的手掌倏然盘停两颗核桃,荆老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时间到了,我们去看看。”
宋落君搀着老人走到工作间外的过廊外。厚重的门锁紧闭,能通风的缝隙只留给了那扇半开不开的窗,其余关得严严实实的。
摆置在窗边用来倒计时的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待在里面的人也适时放下刻刀。
软木画不是个短时间赶工就能出作品的活儿,即便是神人,短暂的片刻也不可能挥挥指头,就变出一张精巧的雕刻画作。
荆雨疏用手当扫帚,对准纸篓的口拍去桌上的木屑,又将弄乱的工具一一恢复原位。
他含眸带笑地看着,将窗子和门完全敞开,之后什么都不做。
乌黑的头发顶着白茫茫的颗粒,似是从千里之外风尘仆仆地奔波赶来,如同知晓他来的那日。漫天晦暗的小雨落入繁华的城市,灯光绚烂的音乐喷泉近在咫尺,她摸了一手的水被身旁的人用绢布擦干,回眸之时,他们隔着人山人海相望。
仅一秒,便淅沥地破碎了。
展开的幕布兜在他的作品之上,起皱的褶子纷纷扰扰毫无规律可言,根本猜不透他拟定的主题,但她想,应该是少年仲永的神来之笔。荆雨疏轻扬地勾唇:“久等了,师傅,阿君。”
又是一片光影在叙说。那年在走廊等她下课、陪她上课的少年人,如今一身名利场沉浮的成熟庄重,却渐渐淡去,他嘴含棒棒糖,侧身懒懒地倚在门沿,“阿君,过来。”
荆老臭着板起一张脸,她顾虑游离的瞳仁惆怅了半会儿,缓慢地朝幕布那处踱步。她始终相信他的能力,却不知他会变出什么花样。
她的掌心忽然钻进一个暖心的温度,小小的软软的,侧眸一看,是个爱担心的小姑娘。她腿间微蹲了些,与小姑娘齐肩,方便华船听咬耳朵,“师姐,我相信师哥。”
微微探向后方,姗姗来迟的于眠抖落匆忙赶回的泥尘,荆雁声拄起历经波澜的拐杖。侧回头,荆雨疏正肆意地歪着脑袋睨着她。
这里,有资质尚可的雏儿,有顶尖的栋梁,有星星燃起的新生代。这揭幕的,偏偏莫名给到了她。
宋落君挨自叹息,想过一刹那她停滞不前,让场面自然凝固。可她……
掌心有意地捏着捧着,带着少女稚嫩的为人处事,“师姐,你可是我们寻鹿园失而复得的瑰宝,当然得你来啦。”
消极的想法顷刻打散,她回握道,“那我们一起揭开。”
小师妹不可思议地抬眸,薄薄的眼皮子跳得异常快,呼呼的热气攀爬上脸,耳朵也红得通透。
离她们的几米开外,有了一些她们察觉不到的小动静。
荆雨疏掏出裤袋里完好无损的烟盒,回想方才灵感几近枯竭之时,极度渴望叼上几口,可转念一想,她在这里,离他太近太近,容不得她有半点闪失。
于眠坐不住地看着华船听面红耳赤,暗戳戳地和荆雨疏小声嘀咕:“荆……师哥,管好师姐,别再放她……出来祸害人了。”
不巧,被荆雁声给听到了,当即怼了回去,“落君不祸害人,就你那副闷闷样,船听迟早跟别人谈。”
捏到变形的烟盒被他重新扔回兜里,富有磁力的声音抚慰于眠的情绪,“拐不跑,除非有天变心了。”
他俊俏的下颚抬高又折回,悬置的高度恰到好处。目光深邃直直往前,聚集地追随到两个姑娘上。宋落君和华船听,一人拽住幕布一边的一角,心有灵犀地向后拉开。
传说的蔚为壮观,八卦的风水宝地,常用的亭台楼阁,皆是没有。
幕布被她俩一同丢弃到角落,三个男人的神情是较为她弄不懂情况的一致,宋落君摸不着头脑地挪回到作品前。
提心吊胆的心如同擦过锋利的刀刃,死里逃生般得到余生长久的喘息,但紧接着是下一刻的审判。
小师妹眼里饱含喜出望外,“师姐的画像诶。”
她屏息地平视脸庞的勾勒。这并非意外之喜,是笃信审判者绝对倾斜的一场豪赌。不耍刀工,不炫技艺,剑走偏锋,沉没胜负对错,将冗杂的所有,交给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荆老评判。
穿堂风卷起刺刺的扬尘,荆雁声咳嗽不止地径自向前,细细观摩那幅用木头雕成的画像。
平面的展示和立体的细节巧妙地融合,如同一面光滑的水镜子。潜入海中的人,游到近乎失氧后夺水而出,浮出一张干净漂亮的脸。甚至作品的脸蛋还刻有浮起的水流,叫看的人浮想联翩,竟不知是出水芙蓉,还是美人落泪。
宋落君的身旁悄摸地换了人,紧张到冰凉的手被他轻轻揉在掌心里,将这场不沟通的说谎话的戏拉满节目效果,“迟来的作品,它叫《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一次曲解她的名字来源。她下意识在他握紧的手里挣扎,又知眼下徒劳无功,无可奈何地半闭眼,懒得反驳戳破。荆雁声寻思着她的意见,转头见她温柔的眉目间淡然充满清浅的笑意,“师傅,我觉得这张挺好。”
老匠人一手扶着背后脊椎,一手拂过作品少女的脸庞。不是徒有表面功夫的工艺,一颦一笑一哭一落泪,都有细致的描摹。少女发梢缀有的小苍兰亦有水滴的流痕。
心落踏实地,荆雁声肯定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好好。
荆老释怀地摸了把胡子,给定答案:“落君,事交给你去办了。”
“好的,师傅。”她的眼尾漾出弯弯的欣喜,看着他的脸说,“你做到了,恭喜。”
荆雨疏舌尖疲累地清了清口腔,抬起紧握的双手无意地在炫耀,“嗯,我们成功了。”
不是你,
不是我,
而是我们。
宋落君再次挣脱,仍旧逃不开男人的指骨架,干脆泄气摆烂地玩手机。高山的风浪一声盖过一声,也埋没了他低沉而绵绵的缱绻:“答应你的。”
——我都会做到。
她闻声抬起下巴。散沙侵袭,迷进紧急合起的双眼。迷离的黑暗中,他的微笑唇卯动几下,她识别不出来。
他一步迈到她的面前,用宽厚的背部挡住刮向她的风,没有多说,轻抚地吹走她眼皮上细细裹夹颗粒。
尚在缓劲里,她好奇风里他说的话,强行睁开眼。荆雨疏捂上那双发红的眼,只言片语潦草带过。
小师妹欲言又止地凑到跟前,可惜时机不恰好,不论说什么,荆雨疏都不让拉走宋落君。偶像已经不是偶像了,华船听明目张胆地想上手,被于眠塞了半袋教辅资料强行拉走,她佯装被握疼了哀嚎半分钟,于眠将信将疑地松开,她偏过头朝宋落君大喊:“师姐,我回头跟你说。”
即刻,两小辈溜之大吉。但四个人的把戏轻而易举地被看穿,荆老深深地紧随其后,势必要在今天跟两小孩讲清楚是非道理。
宋落君和荆雨疏则坐到同一条长凳上,把上药的事假戏真做了。
她熟练地拿来医疗箱,棉签沾上乌漆麻黑的药水,给男人风干的血口子消毒,“疼不疼?”
见不得她心疼的劲儿,他摇了摇头,棉签的药水随之偏离既定的轨道,划拉到完好的皮肤上。
都受伤了,还不安分。指甲凹进他的下巴肉里,乱动的面庞转到朝向她的正面,涂回既定的轨道。手指掐得紧,隐隐有火辣辣的疼痛,他还是和颜悦色地沉声:“不疼。”
“那幅作品怎么样?”
言外之意,想探听作为画中人看到画的感想。
她跟得了滚烫的山芋似的抛开手,余光里下颚线的汇集处起了月牙的红印。她心不在焉地撕开创口贴的包装,嘴硬着:“不怎样,一般般。”
一个可可爱爱的动漫头像贴在他的颧骨下方,做着“护士”的叮嘱:“伤口要透气,创可贴尽量半天换一次。”
医疗箱啪地一下关闭,她打开手机,翻看错过的消息。
贴紧皮肤的贴纸弥留着她手的温度,像那种几近凉的温水,划过他的胸腔,是一种有点怪怪的、新奇的感觉,还夹带着暗爽。
荆雨疏坏笑,时候正好,晚风微凉,正适合两人独处。
但也实在不巧,宋落君着手处理工作信息,起草的文件需要一个格式模版,她登录工作的电子邮箱,软件提醒有异常登录痕迹以及不正常信息,酌情提示有人非法侵入。,“荆雨疏,你看这是什么?”
荆雨疏蹙起微浓的眉色,日光灯下,哈出的白气一团团的,像消散的薄雾轻渺地一吹,颗粒失落四处。真是什么事都上赶子来拖他感情的后腿,果然事业之后才能谈爱情。他手指温柔地拂过吹飞的发丝,站定在她的身前,“等我。”
宋落君卷翘的睫毛如蝶翅展开,他徒步入晚风,风衣的衣摆凌冽地摇摆,园子里最亮眼的白光,被他蓬松的短发遮掩。像是一场月食,浓墨的黑影逐渐吞噬皎洁的月亮,浅尝后又不得不按照原计划的方向继续前行,恋恋不舍地放猎物离开后慢慢回味。
异常地太过蹊跷,又偏偏是她。宋落君想起上次旗袍美人的热搜,时见说有熟人可以帮忙查一查,不知道查的怎么样了。隔了时差,算着时见也该醒了,她去问了问,【见姐,热搜查的怎么样了】
没有回应。
她索性拨了时见的电话,扬声器的等待通话音滴滴作响。宋落君提起医疗箱放回柜子最后一层。
柜子是原来的软装,没有更换,拉开时有一种斯拉的噪音在叫响,推回去也是,避无可避。师傅怀旧之物,不肯换掉,他们这群小辈都能理解,大不过就是耳朵受点折磨。
“喂,落宝。”甜美可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时见离远了传声筒,小声警告旁边的人,“别闹,你妹妹在呢。”
宋落君坐回短腿长凳,食指摁掉免提,撵起手机连接一耳的蓝牙,电流声滋滋入耳,询问道:“见姐,帮我查热搜的事,怎么样了。”
时见被身边人有意捉弄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听不清她说的话,“什么,落宝,你再讲一遍。”
紧接着,身边人急急抢过时见的手机,前半句还挺正经,后半句却突然变了调,“阿君,有什么明天再说。我还要跟你准嫂子学习怎么暖床呢。”
一头饥渴难耐、按捺不住的狠狼。
对面一顿瓶里哐啷的声,宋落君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又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东西。
她还真要不知情趣地打断,“见姐,上次你说查的东西,有着落了没?”
绯红戏码断断续续上演,时见夺过手机,警示宋潜不要胡来,又让她重复了遍。时见面色潮红地呼吸,“只查到是水军,买方埋太深,查不到。”
若有若无的低吟,宋落君听不下,直祝他俩玩的开心。
“跟谁打电话?”
宋落君背过身来抬眸,荆雨疏竟无声无息地回到这里,一抹暗笑留在嘴边,手臂撑着一架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毛发和衣袖都沾上了翻找的灰,她抬起了手,又默默放下,进行重复地告诫。
她回答道:“见姐。”
待机的电脑放在工作桌上,黑屏的手机紧邻到电脑一旁。将手里掺灰的数据线,连接手机和电脑,有心思地调侃:“这么晚,没打扰别人的好事吧。”
可能是重要的危机,荆雨疏还有心情开玩笑。她没好气地揽过纸巾盒,泄愤地丢到他怀里,“清晨小情趣被我打扰了,把我扔在一边不管了。”
卯足了劲的力气,被他反手表演了一个“盒子空中旋转”的功夫,既刻抵消。
盒子还没站稳,他用几张纸摁住纸巾盒子最后的挣扎。他擦干净身上的灰尘,揉成团,靠近那张留有红浪余韵的脸蛋,“其实我们也。”
“打住,查你的东西。”她疲软的身子往后仰,靠着下沉的重心抽走他的纸团。手指一松,纸巾落进左腿边的垃圾桶。荆雨疏含笑地收起不轨的话苗头,专心查找漏洞。
适可而止是成年世界的墨守成规。
排查的过程枯燥而无趣,她转到板凳的另一边,迎着光,看见了靴子上的斑驳泥尘,拿着几张纸,用力擦掉干巴巴的泥。绕远的路不恰好地正在铺未晾干的水泥,宋落君不愿就此返回,执拗地往里走。
指腹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击,几行代码写进屏幕中央,系统自行运转排查,荆雨疏瞅见宋落君弯腰苦恼地擦不干净泥灰,蹲下身献殷勤道,“我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说话的音量小,虽然放大众场合是会忽略不计的程度,但是她百分百确定他听见了,他却装作听不见,毅然地单膝下跪。她攥着的纸巾被他宛转一带,顺回到他的手里,好似在他指尖翻转的篮球,都很听他的话。
他的口袋跟个百宝箱似的,变出了有用的数据线,变出了擦泥的鞋子清洗剂,还揣热了一小袋板栗饼放在她的大腿间,“吃吧,知道你饿了。
是你自己的板栗饼。”
她没了兴致地冷回:“哦。”
隔着鞋皮,她也能感受到他力道在放轻柔,清洗剂挤了一片在脚尖上,有些清凉的快意。
她作怪地晃了晃腿,没几下,脚裸被荆雨疏掐住,提醒地拍了下小腿肉,“鞋子上的泡沫,快被你晃掉了,还想不想要鞋了。”
心里喊着叫嚣的“不”,但面上她自觉地安静。泡沫覆盖了她的鞋尖,咕噜咕噜地冒着一丁点气泡,藏在底下的泥土也有软化的迹象。电脑冒出滴的一声,荆雨疏柔声地叮嘱了第二遍,“听话,等它软化了,我来清理,你不用动。”
不想听话。
她大口啃下半块的板栗饼,看着荆雨疏柔情似骨的眉眼,带着清淡和几分认真。似乎是坐久了,他扭了扭挺拔的身躯,从裤兜里掏出硌疼的手机,摆在她面前,随后继续专注排查。
宋落君单个手背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子衔着轻飘飘的窗帘,随风飞舞,耷拉着眼皮,越看越困,支撑不住地趴在桌怀里,连荆雨疏接住了她的半个脑袋也毫无察觉。
桌上带着一层玻璃,直接接触很凉。荆雨疏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小抱枕,枕在酣睡的小懒虫底下,风衣脱下,给她当了挡风的披肩。
他发酸的单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空闲的手挑起小懒虫乱飞的碎发撇后,无声的憨笑随风飘。
终于能有一次如愿以偿,为她披一件衣服,以前不是这推,就是那里白眼,各种跟他杠,跟他闹反骨。如今这么乖顺的模样确实不多见的,轻轻靠近,平稳的呼吸就会扑到他的脸上,不可思议的绯红转为了正常的红润。
耗费了不少功夫,荆雨疏查到了侵入分子的ip地址,他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她了。以前就没牵扯进来,现在倒也不必。
她偶然跌入睡梦里,又被少女的轻柔唤醒,“师姐,师姐,起来吃夜宵了。”
吃夜宵?她揉了揉眼睛,旁边的荆雨疏不在,只有华船听一人,“你荆师哥呢?”
小师妹满脸开心的笑,像花一绽开就停不下来,满足地舔唇,“在厨房里忙活着夜宵呢。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师哥的手艺。”
“师姐快来,就差你了。”华船听摸着还想再来一顿的肚子,等不及她说,一溜烟就跑没了。
宋落君揭下双肩的熟悉风衣,枕在臂弯里的小枕头被她抖了抖,近放在鼻尖闻,像是前不久刚晒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太阳的味道。
是想拐带回家的舒心气味。
她看着这两样深思,举目无措地抱走又放回,不知放哪里更好。想让它们待在她打瞌睡的桌上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一个物件,硬邦邦的,她搓弄有疼意的肘部,一瞟竟是荆雨疏的手机放在了她的身旁。
那手机感应到人,自动亮起了锁屏,弹出消息。
【舒糖:荆哥,下次什么时候约?】
宋落君的眼皮抽搐地跳动,她无意偷窥荆雨疏的**,但知晓荆雨疏和夏舒糖仍有关系,那种类似占有欲但又没完全到那个程度的不舒服如密布的乌云挥散不去,持续到她去了餐厅。
华船听长着一对顺风耳,她的脚步距离餐桌还远的时候,小师妹咬着根筷子,欢呼雀跃地跑出来迎接她入座。
临时大厨端上了一口锅,海鲜大杂烩的面汤,香味浓郁,华船听嬉皮笑脸地拿起侧在锅一端的汤勺,无视荆雨疏的眼色,盛了满满一碗,端给自己,但手拐了个弯,“嘻嘻,师姐先吃。”
她惊讶地微张嘴,软软糯糯的唇瓣像果冻一般,荆雨疏口干舌燥地压下想亲的冲动,解开围裙的细绳,神色淡定地在她身旁坐下,
华船听转而去装了第二碗,一口面吸溜进嘴里,烫得小姑娘直吐舌头,咽下去后,嘴甜道:“谢谢师哥,这个好好吃。”
宋落君皱眉地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她摁着肚子,胃在国外的时候饿坏了,随之而来是她的食量逐渐下滑。挨过最饿的时间点便不会饿了,而且夜晚这个点,她一般会喝点水充饥。
面前人的吃食迟迟不动,他忐忑地侧了半边脸。为了给她做点吃的且能保证她顺利吃下,荆雨疏谎称给大家准备了宵夜,从两个人的份,扩充到了五个人的份。其实还准备多了,荆老上了年纪,消化不行,晚上也不吃宵夜。
小师妹去而复返,忘事地递来茶杯,“我给忘了,师姐,你的水。”
她小口小口地抿,温吞地磨着时间,磨到有人能无缘无故支开荆雨疏。他这番实属讨巧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如果吃完宵夜的代价是,后半夜她会痛苦地爬下床,蹲在厕所马桶无止境地呕吐,她的心顿时平静许多。
而且比起这个,她更想去除密云的阴霾,“你的手机和风衣,忘在我那里了。”
她一同都扔到他那紧实的大腿上,眼眉微垂地扣指头的倒刺,余光留意他的反应。他穿回风衣,手机一亮一息,放回衣兜里,若无其事的眼神揪住她,“怎么?是汤不新鲜吗?”
她的指尖沮丧地去戳平放的木筷,“不饿,不想吃。”
他不语地端走宋落君面前的碗,拿来一个新碗。
睡到中午,一天下来只吃了几块板栗饼,怎么会不饿,那副睡开后忧郁的表情,也不像是装出来应付的。
荆雨疏用一点海鲜汤过掉碗里的灰,又随便找了个院子里的盆栽倒掉,汤勺捞起细长的几根挂面装进碗内,添了几勺鲜嫩的汤汁端给她,扭头和两个小孩说:“剩下的,船听你和于眠分。吃不完的就放冰箱过夜。”
小师弟和小师妹乖巧地点点头应下。
她食指试着碰了碰瓷碗壁,烫得一触就瑟缩地回避。她抿地回拢食指,沸腾的火热慢慢降下。荆雨疏有形无形地笑她傻,她气不过地摊开手,夺回相处的主动权:“我手机呢?”
“嗯?不在……”荆雨疏不明所以地垂眸。
她意有所指地从风衣里掏出手机,以示威胁,他好笑地归还她的,狭长的眼尾噙着明晃晃的笑意,“走太快,拿错了。”
“物归原主就好。查出什么结果吗?”宋落君漫不经心地吃着热乎的汤面,看着大锅里的海鲜止馋,低头见素净的面,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地吞咽。
“没事,这点东西威胁不到我们。”荆雨疏看她没精打采的,在她碗里多加了几根浸满了汤汁的菜叶,“明天带你”尝点别的。
话被掉落的筷子截断,宋落君压抑着对荆雨疏和别人关系的猜疑和介意,喃喃自语地失神:“哪有没事。”
不过都在负重前行,只是不愿意牵连她,可她想要的,他依旧不懂。她所期望的并肩前行,全盘托出,互相信任,他给不了。
谁都希望会有人帮自己兜底。宋落君的前十八岁的人生是家里人兜底,她对家中的企业知根知底,所以她会放手去做其他的。也经历过没人兜底的时候,作品投展参赛打水漂,露宿街头的日子不好过。
不论从前亦或者现在,他都有能力解决,也许以前的她是娇贵的,不能淋雨的,不被信任有共同前行、势均力敌的,但放到现在,她仍然没达到这个标准吗,她从不相信。但荆雨疏一如往常,从不将筹码和详情告知,当她是半朵矜贵的兔丝绒养。
这样的养法,她不再需要。主动知晓的信息,都是从荆雨疏的嘴里一点一点扣出和别人说的,拼拼凑凑才有一块得出的。过程实在累到疲倦了。
“荆雨疏。”
她叫住了蹲身捡筷子的他,四目相会,她的眸里浮现许多复杂的情绪,“别争取了。”
如期的死刑来临,他仍是捡起染灰的木筷,时间太长都生出了裂痕,指缝钻在那里,听她把碗勺推了一推,
“做普通朋友,不好吗?”
荆雨疏脸色闪婚一丝抽搐,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再睁眼便是他面无表情的脸。
浅淡的月色悄然而至,却照不到他的深处。她睡着之前都还好好的,试探地牵了手,也没有彻底拒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筷子放在了桌上,也没管手心里的灰,兀自坐下,“理由?”
“没发现吗?我们观念不合,复合也长久不了。”
平静的话里藏着看不见的声嘶力竭。
即使是同坐,她依然得抬头看他,同样的视角却深感无能为力。
没人愿意在同一个困境里重蹈覆辙。也许他会,但她不会。
改文改的非常慢……×2
(实习之后确实感觉有很多不同的感触,导致我的思路在不断变化,或许看起来是割裂的,但也容许这种异样的矛盾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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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