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落雨》停滞不前的进度总算如涂了润滑油的齿轮一般快速周转起来。
交接完转职之前的工作,她这个艺术顾问加半个花瓶总监,也就正式“退休”了。
人事那边还在过手续,她待在工作室无所事事,荆雨疏索性放了她几天假,让她好好休憩调整。
宋落君顺心顺意地成天赖在家里,谁都叫不走。一睡就是到太阳晒屁股才醒,下午雕刻练练手,晚上打游戏打到深夜,偶尔直播开得久了,还被调侃是不是月底了疯狂水时长。
宋落君直播期间一直说才不是,连着撇嘴争辩好几次,都没人信她,她也郁闷地下播,不死心地在主页动态里发了张直播时长达标的图,傲娇地说【早就达标了,哼哼】。
床头的手机弹出阵阵铃声,宋落君的手摸出被窝,抓瞎式地按掉来电。对方也极有耐心,跟个瞌睡虫定的一长串闹铃似的,总在她快进入梦乡时把她拽回来。
对方固执地打到第n次时,她不耐烦地仍闭着眼睛,手腕够到手机界面划了一个指痕。
“午安,落君。”
荆雨疏温柔地问候她,被子边遮住她迷蒙的脸,她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地回,声音闷闷的:“早,荆雨疏,有事吗?”
似乎是猝不及防的反将,荆雨疏卡壳了下,随口胡诌:“路过你家楼下,听说你待会儿去寻鹿园,
正好我也去,顺带送你一程。”
好扯的现编理由。她撑开靠近手机屏的眼皮,中午十一点多,哼哼唧唧地拽着个抱枕,困意侵扰地缩回被窝里,“还早,再让我睡会儿。”
荆雨疏话里噙着笑意,尾调上扬:“好,宋大小姐,一点我再来。”
来电挂断,宋落君睡了回笼觉,起来时已是十二点多。
调了方向的水流似乎没过适应期,依旧放逐透彻心扉的寒凉,她胡乱地拍在脸上,思绪渐渐归拢。
惊地困觉一扫而空。
他怎么知道她今天的行程。她可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事,包括闺蜜时见,倒也不是防自己人,只是恰巧时见去国外出差了,跨了大半个时区,昼夜颠倒的,疲惫得很。
她换好衣服,坐在梳妆台简单给脸抹了淡妆,定妆的水雾均匀地洒在面颊上,小脑袋瓜子忽而闪过小师妹上次叮嘱的板栗饼,挎包经过客厅时手一勾,捎上三袋。
男人的车停在小区之外,银白的漆面让人晃不开眼。宋落君下楼时便能看见,本想换个小区门走,但距离小区最近的车站或者地铁站,却是荆雨疏所在的正门。绕路走的路线会被他三两下瞄见或者想到,转而又去堵她。
她即可打消了念头,怎么走都会被他堵,放弃挣扎地一脸生无可恋地朝着正门去,男人的腰半倚不倚地靠在车门上,一身皆是素净的黑,像是在寒风里站久了,潮水微微荡漾的眼侵染了片刻的冷峻。
“午饭吃了没?”她含笑地翘唇,尴尬多了几分,荆雨疏宽阔的身躯轻巧一挪,直接挡住她想要拉开的后座车门,伸出的手指发怵地收回。
风衣微微摇摆,前排的副驾驶被荆雨疏随手倾开,她认栽地坐上,以防万一,快速拉紧安全带。
荆雨疏挑眉地斜上一眼,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起动挂车挡,等待车子预热期间,回道:“没有,喝了杯黑咖就过来了。”
扯开其中一袋板栗饼想当作午饭吃的手顿住,低头看了眼咖啡杯,没少多少,应该大早上买的,这下都冰了。
宋落君按着惯常的记性,寻出储物格里的纸巾,垫在手掌心里,然后往里放了几个饼子,杜绝正面接触地放在他大腿边的小平台上,“那先垫垫肚子。”
荆雨疏满不在意碎屑地吃进嘴里,“怎么还带吃的?”
宋落君咬下半口陷料,带纸的手掌呈倒锥形接住掉落的残渣,“给船听带的,正是长身体就随她去了。”
嚼着的板栗饼瞬间没了诱人的香味,他脸上的笑意如同石化的雕像,难看地要死。
华船听,小小年纪,蛊惑他身边两个人的心。
前几天和于眠一块出去办事,事办成后,于眠二话不说赶去有名的糕点铺子,买回的品牌款式跟宋落君分给他的一模一样。
但凡宋落君说自己吃顺便带的,他也不会这么气。
小师妹,等着回园子好好收拾一顿。
以前宋落君都会给他带东西的,如今这东西都落入小师妹手上了,他没好气地说:“又是她,小孩子就是粘人。”
这也能惹毛荆雨疏?她的瞳孔微微睁大,小师妹有几分本事,宋落君心情舒畅地含糊着声辩道:“你现在这样,也很小孩。”
都市更迭山川,除了规定路段的限速,过往的车流刹不住定格,奔走不息。宋落君感觉是比平常快上许多,路边的植物瞬息成一块碧绿的小河,挡住匆匆一眼的小店,也遮住了江边的波光粼粼。
像是路过一阵风的功夫,车子停在村落的门口。荆雨疏压下对小师妹的嫉妒,温婉道:“落君,你先去。”
“那你……”宋落君解开了安全带,下了车。
车窗温煦地滑下,男人握住车挡,“我去停车。”
这条山间小路对她来说是走不腻的,宋落君还刻意绕了远路,仔细一想,荆雨疏做事从不临时决意,此行必有他的目的。
或许是考虑到,她待在寻鹿园时,荆雁声情绪会相对稳定一些,谈起正事也更为稳妥。荆雨疏是个重诺的人,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兑现。
还是熟悉的地方,宋落君抓起门扣轻敲,笨重的回荡声不绝如缕,来开门的不出意外依然是于眠,少年敛住性子客套地问好,“师姐好。”
她轻嗯一声,“你去忙你的,我找船听。”
“船听在刻东西。”于眠抬起手指向具体去处,收到她的会意,就关上藏书阁的门。也挺好,不至于让藏书的地落满灰尘,她以前也时常去,荆老藏了不少书籍,她一一翻阅,倒是知道了木雕之外的不少知识。
走到后院,屋檐下古色古香的镂空屏风挡下一小片阴影,小师妹趴在桌上看手机,手臂交叠的空间以外,一个木雕笔直地伫立,身旁堆积着细细碎碎的木屑,隐有刀片的微光细闪。
工艺室落在园子里最安静的一处,为了不打扰村民休息贴了满满的隔音棉,宋落君踩上矮小的门槛,远远看去,小师妹浑然不觉,身子伏得低,挡住了绝大部分的手机画面,亮度时而低时而亮,看起来是精彩奉承的东西。
电视剧里的男女主纠缠在一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插曲的副歌部分应声而起,钢琴搭配着磁性的男女声合唱,不知不觉会让人深入其中。
宋落君步子迈的小,悄悄靠近的热气爬上华船听的肩,“船听在看什么剧?”
小师妹打了个冷颤地耸肩,果断按掉画面转身,清楚来人后,冷不丁地扑在宋落君身上,手心覆盖在她的唇上长嘘道:“师姐,小声点,别让师傅发现了。”
华船听左顾右盼,眼珠子转得溜,确定师傅和于眠不在之后,小师妹打开百度百科,指着剧名,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一部去年很火的热播剧,我当时忙着中考,就没看,现在忙里偷闲看看。”
正是花季的年纪,皮肤吹弹可破,滑落的泪珠被宋落君抹去,留下了泪痕,将随身的小镜子递到矮了半个头的人手里,“你这样子,师傅看到了,还以为于眠欺负你了。”
小师妹身子不动,听到这话却急得很,一手抬着小镜子,另一只手胡乱摸着桌子,沾上了木屑,刺刺的。宋落君看不过去,从自己包里掏出柔软的纸手绢,索性上手给华船听擦掉了,“我开玩笑呢,我才不相信于眠会欺负到你头上,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小姑娘半信半疑,倒了盆温水,毛巾敷上脸蛋,抹去被电视剧感染的悲伤,再把毛巾丢回脸盆,手上的动作突然一滞,感觉哪里不对,随口问,“师姐,怎么过来了?”
“我有空还不能过来,小没良心的。”宋落君手中的食品袋,提到华船听的眼前,拆开袋封,“喏,奖励你的板栗饼。”
华船听满心欢喜地抱过那袋板栗饼,吃得津津有味,像只松鼠啃着松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特别好玩,宋落君忍不住地戳了戳鼓起的部分,小师妹还不好意思地往后躲了一下,唇上沾了饼子的酥酥,“谢谢师姐,其实,于眠已经买了,就在那里。”
小师妹指了指门旁椅子上放着的布袋子,敞开的口子露出木色的牛皮纸袋的尖尖角,仔细一看,还真是同一家铺子。想起荆雨疏说的那句阴阳怪气,宋落君顿悟,假模假样要抢回华船听怀里的,“好啊你,明目张胆地撒狗粮,那包板栗饼还我。”
小师妹灵活地流窜,势在必得。宋落君抢不过就想挠小师妹的痒痒,华船听个子小,溜出了她的施展范围,星星闪闪的眼睛留意着她的下一步举动,脚下的步子没停下,脚腕旁边是那道矮门槛,宋落君出声急切,“小心!”
华船听失了平衡,视野的天色一瞬间暗下,天旋地转地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于眠两手稳住小师妹的肩,隔着一层高领毛衣,华船听感受到了心跳,噗通噗通,手不自觉在他身上多徘徊了一会,想要更加炽烈的雀跃的心被于眠就此打住,“怎么了,跑这么急?”
“在和师姐开玩笑,光顾着逃跑,没注意到这。”华船听没心没肺地揉着于眠撞疼的那一侧的肩膀,少年的外表看着身子骨弱,实际上却很坚实很可靠。
宋落君头一回收到少年护人的瞪眼,紧接着后一秒听完小师妹的解释,又见到了于眠眸中迟来的歉意。
屋子外的平地落出突然的声响,她的那句没事适时咽进了肚子。
宋落君摁住两个小孩,于眠和华船听知趣地往旁边靠着,紧随她。她踩过石子路,三个人的目光齐聚在双脚不一个高度蹲的荆雨疏身上。
那略显英气的脸划出了一道血口子,他故作帅气地擦去沾染的灰,拽拽地一跃而站起,预想之中的温柔关怀并没有到来,是一声无畏的吼叫“荆雨疏”取而代之。
出口的怒意吓到了干站在院落的于眠和华船听,两个小孩蹦紧脚尖,死死抿着唇线,没犯错也乖乖低下头听训。
宋落君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激动了些,她和他之间这种道不明的模糊关系,她不该是这般态度,她强摁下浓烈起伏的心跳,唇齿微张尽可能寻到一个心平气和的调子,“你是不是疯了?老拿自己开玩笑。”
“没事。”荆雨疏盯着她几分较真儿的神情,勉强笑出声,“落地没站稳而已。”
知道一贯她吃这套,屡试不爽,之前只是一直忍着关心犟嘴不说。现在关系破冰了不少就做的再真些,果不其然。冲着他喊的声波,小小的音量透露着局促不安,“还没事,都快破相了。”
顾不上手如室外一般冷,女人的指腹摸着那道浅浅留在颧骨上的红痕,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和荆雨疏之间。他悄然将掌心附在女人的手背之上,肉感的指骨褪去岁月打磨,愈显纤细。触碰的肌肤下就是赤/裸的骨头,他从虚掩到握得紧切,滚烫的体温自发传导,恶劣的念头浮现在相视的眸里,她竟有些舍不得放开。
仿佛那瞬是不跟着时间走的,停滞地如同胶卷印出的深灰,永恒定格。
而相对的,也有现实的想法与恶劣相撞。她在心底无数次地默念,不行的,宋落君。
荆老的呵斥宛如受害者期望的解救黎明,隔着院子不绝传来,“于眠,华船听,还不去练习,勤学苦练,知不知道。”
点的是两小孩。她急迫地转头,看到于眠对荆雨疏使了眼色,带着惊住的华船听,借着他们的方向窜走,从他们的身侧擦过溜进院落的另一间。宋落君的手被荆雨疏理所应当地握在手心里,整个身躯被拉进工艺间。他温柔地扯下她僵硬的身体,屏住呼吸地蹲在门板旁。
“我们。”刚蹦出两个字的齿缝被荆雨疏另一只手捂上,宋落君侧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荆雨疏避着人,是因为没告诉荆老。可她来,荆老是知晓的,她可以正大光明大大方方去见,完全没必要……
一屋之隔,那边的草丛与泥土被踩得吱呀响,这边拐杖碰撞石板的回声渐渐靠近。荆雨疏眼疾手快地关灯,蹲回宋落君身旁。男人小声道:“帮他们打掩护,他俩要出去玩。”
她长时间地蜷缩成一团,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手肘戳到他坚实的胸膛,微抬的手臂被他肘弯牵制地裹挟住,隐隐有股发狠的劲抵达脆弱的腕骨,她不得不按着他的想法做。
“不是。”宋落君憋屈地扯动酸涩的腕肉。围绕杏眼刷上的眼妆亮粉,经由折射的暗淡光影,起了可怜的发红。荆雨疏手上的力度顿时松弛了一点,宋落君边转动手,边嘴上不饶人,“荆雨疏,哪有你这么打掩护的?”
自己躲起来,掩护小孩去玩?哪门子的道理。
身后的门板被人叩响,宋落君来不及站起,几根手指并成一排紧紧攥着,荆雨疏挪了上半身,顾及自己握着她的手腕,也没给外头的人开锁。陈旧的布鞋踩了几声,穿过门缝渐行渐远。
宋落君静止的呼吸方才得到喘息,屏耳听见他偷摸看荆老的背影后松口气的短叹。但蓦地一声,面朝他们的一扇窗忽然敞开。
举起的拐杖伸进紧闭的窗帘,慢慢悠悠地搅和了半天,悬着的刺快要拔除之时,一只年迈的胳膊索性拉起一边的窗帘,“落君,臭小子,你们躲在这里干嘛?”
她怵在那里一动不动,体内的血液固化成冰,她扭过脸好奇地打量身旁的人,表情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腕间的包裹感挣脱抛开,荆雨疏起身,小拇指勾起刘海理到鬓角,打磨了几十秒的草稿脱口而出,“落君在给我上药。”
真是谎话随口就来。
他颧骨的红痕应时滴出血,不论是她仰着头,还是站直了看,都极为明显。看样子,翻墙那一下跌得不轻,各种牵动五官的表情,荆雨疏做起来都十分勉强。
荆雁声云淡风轻地瞟了眼荆雨疏慌忙遮盖的伤口,变相默认他的谎言成真,再探屋内的四周,没有其他人,挂念地开口,“那俩孩子呢?”
他深吸屋内的浊气,诚挚地坦白:“我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这么直白的话到底是哪门子的掩护啊。
荆雁声的脸色泛着无语的苍白,她忐忑地舔着下齿,脑子运转,迅速找话补缺补漏,“船听和于眠刚才跟我说,要去买教辅材料,天黑就回来。”
荆雁声面上气色好了些,可依旧半信半疑地再次确认,“真的?”
宋落君别扭地眨了眨眼,深刻为自己的谎话感到罪过,硬着头皮撑起眼睛承载的真诚星星,回给荆老一个确切的答复,“真的师傅,小师妹做工做一半,脑袋一敲,突然想起来有本物理教辅没买,走之前急忙留话,让我转达给您。”
她跟着荆雨疏走到屋外的长廊,白昼的暖光灼着她的眼睛开开合合,等到红色光圈黯淡消失,荆雁声筑起拐杖往石板地实打实戳了几下。
阅遍万千山河的眼神掠过她和他,宋落君的胳膊起了抖擞的小疙瘩,想起刚刚出门前荆雨疏在她的兜里塞了东西。
她摸进口袋,软软的一团绕在她的指尖之上,她悄摸摸地探出半个白团子,坚定不移地出声,“师傅,我的确在给他上药。”
小小的拳头摊开得彻底,是一朵沾着血渍的医用棉花。她转动棉花,用干净的棉碰向荆雨疏的伤口,“他摔狠了,自己可怜兮兮地擦药,我看不过去,帮了他一把。”
把谎话扯真,多了几分无所谓的语调。
“落君不用心疼这家伙,他自己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是乔装一下地卖同情,还是真正的受伤,自家孙子的心性,荆老自然摸得透彻,高挺的鼻梁顶着严肃,话锋一转,“突然跑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
她恍然大悟的眼珠子在爷孙俩之间流转。躲躲藏藏是怎么回事,大实话又是怎么回事,习以为常的几个套路,爷孙俩互相牵制又互相吃准,这么看还是有点相像的。
宋落君亲和地挽起荆师傅的手臂,“我不知道,那要问他。”
院子里没有放垃圾的筒篓,荆雨疏将她丢弃的脏棉花揣进兜里,许久未喊的称呼生疏地在他嘴里卡壳,“爷。”
荆雁声不认账地警告,“嗯?”
荆雨疏烦躁地舔唇,咽下口水郑重地说:“爷爷,我们坐下来谈谈。”
转至客厅,客厅是传统的建筑布置,柱子板板正正立在四角,雕花条纹的红木椅摆得一丝不苟。宋落君扶着荆雁声落座,闻着前院盆栽的淡淡香气,和红木香混合,显得荆雨疏身上喷洒的古龙香水格格不入。
荆雨疏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但眼下他两手空空,很难辨别一语承诺的走向,“爷爷,我工作室想和寻鹿园合作推出一款游戏。”
话中,荆雁声瞥眼身边的宋落君,见小姑娘心虚地把脸侧到别处发呆,老人家浑厚的声音穿透客厅的墙,墙也肃静,不帮忙传话,“我不同意。”
“爷爷,我——”
止于老人家的咳嗽。
荆雁声掩面低眉往地上咳了几下,咳得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恹恹的。老人前半身的重心全倾注在那根不朽的木杖上,将拒绝的话堵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
愤怒溢于言表,把当初的话说尽了。
她闷在心里无声叹息。
爷孙俩闹掰,宋落君是听时见和于眠说的。两个人,一个人讲了大体,一个人说了细节,如同大小不一的拼图,她拼接地串在了一起。
出国之后,她不再是寻鹿园继承人的候选。唯一的人选板上钉钉,毫无疑问是荆雁声二孙子荆雨疏。
可与此同时,荆雨疏说自己不干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寻鹿园,将暗地里的的花天酒地摆到明面上,流连于高级会所,在怀的美人数不胜数,也对曾当作跳板的宋家企业见死不救。
荆雨疏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名花花公子,将荆氏集团旗下的项目糊弄地做完,再捞走所有提成出来单干。他掷重金创办了几家公司,有娱乐也有科技,做出的业绩水分各自参半。被世人当作见过繁华的市井小民,毫不犹豫地抛弃清贫,投身于烟花绚烂。
踏出寻鹿园之前,荆雁声极力挽留,将象征着传家宝的小小印章放在荆雨疏手里。他反转手心,印章啪嗒地落地,碎成好几块,荆雨疏冷漠地踢走其中一块碎的,“不了,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匆匆行走染出的钝感皮鞋像火上浇油地撞走了其他几块,不让任何人有捡起的机会,不屑的嘴角吊着根烟,晕开的白雾微扬,“继承人,我看那小孩不错。”
睁大眼在挑选木块的于眠,忽然被点名,愣愣地定在原地。
作为一个刚入门两三天的试用学徒,看到此景,目瞪口呆。荆雨疏在镇里的名声极好,都说是荆雁声老师傅的宝,是小镇的骄傲。也可能是信息困顿,缺了大都市的风言风语。
于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呆地看着师哥。
荆雨疏单手掀起外套的衣领,潇洒地背过身迈出寻鹿园。
于眠不相信荆雨疏会就此放弃,但寄予他身上的期待在漫长的消磨中消失殆尽,荆雨疏不再执刀去描绘他的所思所想,只在浮华掩盖的游戏里细细钻研。
那场是初见也是分别,后来的相逢也阔然已久。
于眠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被窝藏在不通气的村子里,不知道于家哪来的消息,多次上门骚扰。
于眠妥协了一次,认祖归宗改了名,搞得十几年的学籍乱七八糟,后来于家人得寸进尺地越来越过分,寻鹿园的所有人都不堪其扰。
谁知,荆雨疏忽然出现,风尘仆仆地翻进寻鹿园,私下提议联手解决于家。
于眠的话仍环绕于耳中。她知道的,大都市从不缺流言蜚语,只不过把那副浪荡肆意的公子哥名声放回了固步自封的小镇里。
荆雁声整日都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叹个个不争气。
宋落君想起了做人生道路选择的时候,她特地避开了荆雨疏的行踪,跟荆老约了时间在寻鹿园。
荆老乐呵呵地笑着,提了几句父母知道要气死的话,对于她更多的是祝福,“落君啊,世界真的很大,出去看看吧。
别像我一把年纪,只能留在这小榕梧,凑合过活咯。”
出发前夜,荆老亲自烹茶给她践行,一看她不对劲的神情,知道小情侣怎么回事了。
老人家收起了亲昵,语重心长地娓娓道出:“宋家姑娘,前段时间阿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我替他跟你说声抱歉。姑娘向前看,这小子不值得。就是寻鹿园缺了你,还真是一大损失啊。”
麻烦倒是不至于。
波折的风波百般折腾,心力交瘁地渴求另一种方式的休息。但抛开恋爱,她也有幸相识荆老,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留下来帮你吧。”
肃面的荆师傅急了眼地摆手,“不行不行,这位置不重要,爱谁坐给谁坐。”
荆雁声从不在意这个继承人和传承人的位子。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来者多,自有优秀一辈继承。
他在乎的是年轻一辈的技艺,不能像蜗牛一样,缩在原地的壳子。年轻人的磨练需要日积月累,让能力保持在一个水平,也许不能精进,但绝不能倒退。
这也是爷孙俩一直较劲的争执点。
宋落君关切地拍了拍老人家佝偻的脊椎,舒缓陈年旧疾的荆老如释重负地靠到背椅上,宋落君顺势坐在荆老身旁的空座上,珍重地将双手交叠在并腿的膝盖上,“师傅,这次合作,是我提出的。”
“虽然我们现在还能吃饱饭,可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她陈述事实的话尤为刺耳,荆雁声轻吐冬日的寒气,了然的心迹飘向不知何途的远方。
如何固守传统呢。
这真的是一个遥远又观及当下的命题。
荆雨疏凭空变出几张样稿,宋落君眼底闪过惊讶后接手递到荆老手上,她继续说道:“合作,也是一次枯木逢春的机会。也许,这次,木雕就走出去了,软木画也有发展的空间,是不是,师傅。”
几分迫切,几分需要,几分奈何。
荆雁声不吭声地摩挲着样稿,一棒打死还是临门达成,都比不过此刻的煎熬。
蚂蚁过街的缓慢,流逝出宋落君想好的后招,当作底牌打出:“师傅。阿疏,这几年也一直在练木雕。”
阿疏,一个从她口中都陌生的名字,让两个人都顷刻顿住。
少年人藏在心里的决定终究被她寻到蛛丝马迹后紧紧揪住,并公然宣告给他的至亲。
“这些,都是阿疏近几年画的。”宋落君解锁手机,打开写着神秘匠人的报道,将文章插入的作品图,一一展示给荆师傅看。
难以置信的目光旁是老人家的多了几道皱纹的眼尾,荆老往回翻到文章开头,带有粗茧子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到报道的最后。荆老看见了熟悉的的撰写者,小陈。
那张藏匿着“S”的标记的展览画,也被宋落君放了出来。也幸亏随手记录,她拍下了这份能证明他稳扎稳打从不曾放弃的证据。
她的手机稳妥地放到了老人家手里。老人粗糙的指腹触摸到照片,放大又放大了,孙子雕刻的山中亭阁不漏缺处地完美呈现,荆雁声跟检查作业似的,炯炯有神地盯着某处看得出神。
荆雁声面色有所缓和,没了刚才的严肃,眼神更没有嗤之以鼻的厌恶,嘴边却还是挂着那句,“我不同意。”
扑天的凉意袭卷着她,但她也看到了破新土的一线转机。
荆雁声沉住的气息涌上喉咙,手指捏着拐杖的纹路往右挪角度,埋着头的呛咳声迸发而出。
宋落君知趣地后退,荆雨疏再也顾不及所谓的僵持,冲向荆老,顺着爷爷苍茫的背弯曲的方向温顺地轻拍,捋畅那郁结的心绪。
爷孙俩的事,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归根结底也要他们当事人解决。
宋落君靴子走了几步悄然退出,擦身而过地听见荆雨疏的呼声,她侧头仰望男人,低沉的嗓音温柔地嘱咐:“阿君,去沏一壶茶。”
她点了点头,眼下支开她说事,正合她的意,也为她离开那个氛围找了一个正当理由。
厨房的布置,多少有些陈旧,墙皮细细碎碎掉落在地,地板泡了水,鼓起一个个小气泡,她的后跟戳不破,宋落君换成了靴子尖,踩实充进空气的泡泡。
寻鹿园在宋落君走之前,总体重装过一次,唯独厨房,荆师傅说什么也不肯翻新,据说是荆老夫人荆湘月厨艺拔萃,平日都爱泡在厨房,研究菜谱。
荆湘月意外过世后,荆老被哄着去看心理医生,这才知道有心理问题,被儿女反复惦念不要来厨房了。原以为荆雁声会冥顽不灵地坚持,哪曾想居然听劝了,后来的一日三餐,都有雇佣的保姆来做。
她打开记忆里的角落橱柜,满面的灰吸入鼻腔,呛了宋落君一嘴,柜子里面摆着一些不常用的厨具,印象里的茶叶罐移到了其他地方,她连开了几个柜子门,才拿到了喝掉一半的茶叶罐。
宋落君抖落半天的罐子,茶叶条一点一点捯饬到茶壶里的过滤器中,捧起冒着白气的烧水壶,往里倒。细水长流的煮茶工序,要很久很久,她不愿等,也做不来这个耳目鼻三到的细致活儿。水流咕隆咕隆,叶片随之浮起,又慢慢坠落于茶色。
她拎起茶壶盖端到壶口中央,等着茶叶浸染热水。一刻过后,她品了品温度正正好。宋落君端起茶水壶的底盘,又想起午后时分老人家要吃药,多加了一个茶壶,捎上一个纸袋放到底盘的空白处。
回到客厅,听到了爷孙俩还在促膝长谈,渐进的脚步停滞,她蹲在墙角隔着半透的屏风,悄摸摸做了回偷窥怪。
拐杖被有心人找好角度放置在一旁,劳心劳累的面容显得疲老,荆雁声沙哑地说着:“阿疏,一定要合作的话,就用你的能力证明给我看。”
图片到底做不得数,唯有真材实料值得相信。荆雨疏沉声答应,暗沉的光影逐渐明亮,影子的主人走出厅门,眼神捉住某个偷听的家伙,手指随性插兜,吹着无声的哨子,诚恳的瞳孔带着肯定。
这次合作,毋庸置疑,他吃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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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