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的话环绕在华船听心里。小姑娘根据客户的要求,仔细挑选。眼珠子不停转动,最后落在一块上好的木头。
华船听五指伸开沿着木块取出,又心疼优质名贵的木材白白被自己糟蹋,给推了回去。身旁忙着雕刻的荆雁声,不问为什么,直接越过华船听取下,放到她手里。
“师傅,我只是拿来练手的,没必要用这么好的。”华船听眼底略过一丝惊讶,下意识地推拒塞回。
荆雁声也不多跟徒弟废话,直接甩摆在桌面上,敲着拐杖,“该用就用,不用也是浪费,放在那里纯当个摆设。”
华船听听的一愣一愣的,直到师傅离去,她才将歪眼收回,唇瓣与贝齿来回擦动,捧起木头,坐在那里沉思,在脑袋构思了一会,便着手动工,专心致志地刻着动画人物。
宋落君人来到寻鹿园的时候,华船听的那块木头已经有了大致的样子。
小师妹凝视着样图纸,用笔耐心地比对现有的模子,圈出几个要点,再上手雕去多余的小木块。灵动的小眼珠在图纸和木雕小人之间来回巡视,连她来都没有感觉。
师傅真乃神人,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出错。小师妹只是缺了点方向。
门半开半关,宋落君缩回打探的半个头,转头便见荆教授拄着拐杖,扶着院子的石桌,笑着迎她,“落君来了。”
宋落君沉默地点了头。
为了不打扰小师妹,她与荆教授移步到了前院。
夜已降临,庭院有座小池,月光照耀下的积水泛着大小不一的光圈涟漪,空明宁静。微风拂动,吹得生冷,而荆教授种植的盆栽摇曳着身姿,月影起舞,像秋季的小姑娘刻意卖乖。
两人择在庭院的竹编椅栖下。折射的月光照拂着荆教授的脸庞,额头的皱纹像是岁月流逝的沧桑,不免显得苍老。但他的双目依旧透亮,不输给任何一个年轻小辈。
荆雁声和她一同碰了茶杯,是跟夜间一般的凉,敲了脑瓜子,方才想起是前一日搁置在这里的。他和蔼道:“寻鹿园最近怎么样?”
虽有着小师妹当传声筒,但师傅还是放心不下。
“一切都安好,工作我都处理妥当了。我还给小师妹布置了一个任务,特地来看看她的进度。”说完,宋落君熟练地收拾茶壶和茶水,端去厨房,倒掉茶叶,清洗掉残留的茶渍,又沏了一壶。
滚烫的茶水盛进过水的茶杯,待到温度合适,她端给荆雁声,“师傅,喝。”
荆雁声和颜悦色地接过杯底,却是茶水呛人,荆教授咳嗽了几声,引来她的担忧。荆雁声摆手示意没事,嘴上还在说,“落君,不要说好话哄我这个老家伙。”
“没哄,忙完一阵休息一下,这不偷懒,把单子分给船听了。”
得了一句严苛的胡闹。宋落君抿唇一笑,四处张望无果,目光落在远处窗后的小师妹身上,“怎么没见到小师弟?”
荆教授眼里闪过落寞,比起小师妹,他对于眠更为严格,平淡的话里透着一丝丝不满,“于眠,最近忙着处理家事,人都不在。”
那摊积水印进她的眸中,有鸟儿凌波微步,点出了不安的预感,“家事。”
荆教授不语,嘘声听动静。
正巧,华船听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窈窕的女子坐在庭院内,有点像宋落君,放下刻刀,冲了出来,在她面前,及时刹住了脚丫子,自觉弯腰,手环住漂亮的后颈,“师姐,你来看我啦。”
“是啊,做的怎么样。”宋落君捧着小师妹软嫩的小脸蛋,多捏了几下。
她嗅觉和身子都极为敏感,别人沾了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察觉,她嘴角往下垂了几度。
光线不大好,但荆教授锐眼识得小师妹的举动,闻见木屑味,分开两人,驱赶道:“去去去,洗个手,都把木屑擦在你师姐身上了。”
宋落君的手指擦掉细微的异样,回抱小师妹的腰部。“没事,师傅。”
“好啊,你俩串通一起。”荆教授假装生着闷气,欲要离开,被华船听伸手拦住,好言好语地哄着:“师傅你坐着,我去洗洗,师姐一起,是我太心急了。”
水池流水声不断,华船听挤了大瓶子的泵头,洗手液的液体揉在手心,混合着水,搓成一长面的绵密的泡沫。洗掉之后,看宋落君用湿纸巾擦拭后颈,眸光带着歉意的忧虑,“师姐,脖子那块没事吧。”
“没事,就是脖子那块有点敏感。”她活动了一下肩膀,对着平面镜,确定没什么变化后,将湿纸巾揉成团丢进垃圾桶。
“那就……好。”华船听支支吾吾地说道,歉意写满脸色,就差没直接说出来。
透过镜子,宋落君捋顺了两拢红发,斜眼看,小师妹握着拳,像是又藏着事,憋着难受,想要说出。她悠哉地将一字夹拆下,别在另一拢头发上,等着华船听。
过了会,耳边传来稍显安静的音,“师姐,我把你的vx推给荆师哥了。”
“嗯,还有”
清冷的月光蹭散云朵,她隐隐觉得那树影婆娑的暗处有人。被察觉,他便按耐不住性子,扬了下颚走近。
一阵风带来湿热的空气,混合着他炽烈的气息扑进洗手间,“还有,我在等你。”
阴暗的淡白光线打在他肩上,微微笼盖着他的身躯,过膝的深色风衣披身,内搭领子宽松,拉链松松垮垮的,隐藏其中的锁骨若隐若现,身下的裤筒笔直显得修长。
她肩膀一带地穿好外套,遮住那块擦破的皮肤,“等我做什么?”
“讨好你,顺便送你回公寓。大晚上这里不好打车。”荆雨疏脱下风衣,伺候地给宋落君套上,她挣扎了几下,被强行摁住香肩,扣上风衣的第一个扣子,转头对小师妹说:“师妹,人我带走了,老爷子那里”
“好嘞,师哥,我懂的。”华船听先溜为快,躲掉了宋落君的闷气。
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懂。
不想跟小姑娘计较。
回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风衣里带着男人的热温,他没有刻意喷香水,身上却有着薰衣草的淡味,像是洗衣凝珠洗出的味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降至冰点,他以为对话开场白会是聊扯不清的微信,或是质问他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这里。
蝉鸣孜孜不倦地叫鸣,窸窸窣窣是夏夜虫子在枝叶上飞扬地跳跃,这是属于榕梧的秋末,也是夏末。相似的温度,不一样的体感,冰冰凉凉的,她看穿了一切,包括了他,“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荆雨疏高她一头,步子却故意迈得短短的,硬是落后她一个步子,“我发了好友验证。”
他两番光临寻鹿园的理由从不是因为她。
只为了老爷子手上紧要的东西。
“回头再说。”她酸涩地当玩笑话,手伸出风衣口袋里,碰到一个发热体。她低眸拿出半个,发现是暖手宝。
荆雨疏偏头将她展开的冰凉手指,深深地按回暖手宝的表面。那瞬间,她的手被暖手宝和他宽大的手掌包裹,她心口颤地跳了下,抬起风吹凉的脸,听见他说:“不同意就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加上。”
磁性声音突然离她有点距离,却并未停止。
抬头便是乡间的路灯,她身处光团之中,无比耀眼,他站在一米开完,凝望沉思了很久,这般好的女孩子,该拿她怎么办。
荆雨疏在心里冷嘲自己,田野里的猫狗穿行奔跑,喊出天际的叫声,响彻方圆十里。
他听到了旧日的心声,直接义无反顾地追吧。
那是师妹的劝告,如果不能明说,就把心意直接传达给对方。
他和她有太多的弯弯绕绕,盘根交错,倒不如直线地传开。
荆雨疏站定在她的一步之遥,背部挺阔,不再有往日的散漫慵懒,“宋落君,我今夜是为你而来。”
暖黄的余光像星星洒在他的发顶,镀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边,她似有了道不明的心悸,舌尖发涩,好像等了这句话太久太久,久到她自己都要感觉不需要了。
一步之遥渐渐只剩半步,他真切地向她走近,“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上次也是因为你,我并不在乎老爷子手上的东西。”
“我现在是在追你,不是在玩游戏,你知道吗?”
荆雨疏小心地试探,又颔首试图捕捉她眼里的期待。宋落君紧紧握着暖手宝,可有些东西就是忘不掉,它不是根烂了,而是深扎在心底,她轻柔地说:“知道。”
冷到光芒捧成了神明,与他隔绝联系。
车程不远,隔着几座山,信号不好,她待在副驾驶,受不住困意的侵扰,睡进梦里。到公寓门口时,她靠窗的头离开安全带的出口,含棉的软垫掉在右大腿侧。
“垫子。”她喃喃自语地将身上的风衣脱下,平整地折好放在大腿上,“这些放哪里?”
荆雨疏熄了火,脸色掺和着月光形单影只的孤寂,语气还是尽量好听些:“垫子后排随便放,夜冷会着凉,你披着风衣回去。”
睡醒的她摇了摇头,半伸了身子,乖乖将两样东西放到后排。
回到公寓,宋落君看到延迟的好友申请点了通过。在心里默念,只是合作伙伴,他说的话并不能轻信。可他好像真的很关注她。
钥匙扣叮当响,她打开门,勾着后跟脱下皮鞋,穿上拖鞋,身后有人从门后冒出,扑到她背上,“surprise!”
一个扑腾,她差点摔了个踉跄,从迷糊中清醒,发自内心地欣喜道,“见姐!”
时见闻到了她外套染上的薰衣草的香,若有所思,平稳地下落到地,斜着身凑到她面前,“我来留宿了,落宝你可要收留我。”
“让我猜猜,发生了什么。”宋落君拉着时见,坐在懒人沙发上,手指玩弄着时见刚做的美甲,“我哥去你家堵你了,你不敢回去。”
“真聪明。”时见被摆弄的那根手指动弹了几下,“该不会是你泄露了情报吧。”
“怎么会是我。”宋落君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红扑扑的脸颊微鼓,“我和我哥很久没有联系了。”
时见挑起她的手指,修剪过的指甲不加其他的点缀,也很好看,自己先委屈上了:“错怪落宝了。”
见宋落君没什么反应,时见灵机一动,联想到白天路过的场景,“我最近吃到了一个瓜。关于我楼下邻居的,你想不想听?”
“你说。”宋落君躺进沙发的柔软,双腿搭在时见的大腿上,闭目养神。
时见津津乐道,“那邻居,你也认识,就那个于非。”
时见将搜集到的传闻集成一块,“于家嫌弃他纨绔子弟,傻不愣登,还没什么用处,把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接了回来。他回父母家才知道自己不是独生子,居然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慌得要死。”
“我下楼时,路过他家,他把他家搞得乱七八糟的,就是白瞎你那幅画了,改天我把它弄回来。”
宋落君不想把捕风捉影的那些信息放在一起比对,开口问时见:“那个私生子叫什么?”
时见转动自己的脑瓜子,细想后脱出于口,“于眠,眠是安眠的眠。”
她的脑袋嗡地震了一下。
联想到师傅说的小师弟的家事,大差不差就是这桩了。她绞尽脑汁地想,待在工作室也思虑着。她除了日常的几份画稿,要指点几下,几乎是无事可做。
表面分工做事的同事们,在手机里的私群里聊得火热。
【所以,荆总和宋顾问关系不一般啊】
【那是,我听说宋顾问的师傅是荆总爷爷】
【那确实关系好,相识多年嘛。难怪宋顾问迟到,荆总也不说】
【可宋顾问来了这里,也没干什么实事啊。莫非是荆总请来谈情说爱的?】
她的空降,引来工作室有部分老员工的心怀不满,捍卫着离职的艺术总监,宁愿挨骂也不跟她打交道,自然也不和她核对方案。她是希望研发的游戏好的,可惜有人把这份心扭曲崩坏。
也就孟子嘉、林姐、和平时相处的同事,对她还有点关照,会过问一些跟艺术稍微有点关联的工作。场景设计、人物设计及艺术的其他核心部分,她是一点也摸不到。
既然这样,她也很乐意拿这一份清闲的工资。
美术部的人纷纷拿起文件走向会议室,她看了眼工作通知,一片空白。除了一个刚来的小透明,委婉地提醒道,美术部开会。
她摆手,将自己摘出美术部之外。
“宋落君。”
一声温柔的叫喊,将走神的魂拽了回来。她听见荆雨疏将手机放回口袋,“待会来参加会议。”
她应声,勉强地带着自己的本子,坐在为数不多的空位上,粗略扫了孟子嘉给的二稿。
等到人齐,会议开始。美术部的人,一个个上台讲述自己改完的方案,各有各的优点,也各有各的缺点。她记录完,抬头,荆雨疏神色凝重,用着轻描淡写的话,戳进所有人的心。
“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痛恨爱人的女鬼。这其中的缘由,不止是欺凌这方面的,更有可能与生活息息相关。左夜雨,又为什么去寻找这个小姑娘,仅仅是因为爱吗?”
他少见地皱起眉头,话语冷斥,肃然离场,不提其他,却留下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像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空气也安静地凝固。
宋落君叹了口气,她曾看见过美术部拼命的样子,下班提包走人的时候,他们依旧忙碌商讨,修改自己的方案。或是她晚上有事折返时,他们撇下盒饭,有干劲地继续加班,给出自己最好的答案。
琳姐目光所及四周,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宋落君,这段时间的大片冷落,委屈这位漂亮的小姐了,实力未露,就被老员工联合孤立,新员工也不敢造次。琳姐戏谑地有意无意地撺掇这位能人上台。
她啊,只是差一个展示的机会。
崔琳写了行字,挑起下巴,“宋落君,说说看,你的想法。”
她起身往前走,将电脑插口接线与投影仪连接上,投放在会议室前方的中央,语速中速,底气十足,“刚刚荆总提到的几点,我给大家分析一下,具体归纳为,男女主的人设塑造,男女主的服装与小镇环境出入较大,不要用刻板印象看待小镇姑娘。”
手上的遥控器摁下,沉着地换成下一张ppt,“二是剧情设计上的不合理。这是我玩demo时得出的感受。剧情为人物服务,男主在欺凌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是主谋,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帮凶,女主是受人误导恨上男主,还是恨参与欺凌的所有人。”
“还有的是画面设计的不合理。”她切出一张游戏截图,游刃有余地讲解:“我举例说明,在过去的小镇背景下,学校出现饮料售卖机是并不符合常识的。食堂的布局,应参考多个小镇现实学校,而不是一味地参考城市高中。重点也要放在搜集九十年代的照片。”
……
“以上仅个人观点,大家采不采取皆凭自己心意。”她半鞠了躬,将自己的想法倾之于出。
她盖上电脑的片刻,迎来一阵认可的掌声。她点头地看向琳姐,崔琳轻轻一笑示意她离场。
眼光独到,考虑也很周全。真不知道,荆雨疏从哪里挖过来的宝。也不晓得这些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哪来的运气去孤立她。
心跳紧张的余劲未过,砰砰还在跳,她坐回角落的位置,手机打开,微信多出了几个红点,是来自美术部的老员工的申请。
依然有人不服她这个“看似关系户”的降临,那就一点点打破成见。
宋落君走出会议室,空气畅快而轻盈,她大口呼吸到最新鲜的。她看向深处的办公室,那扇门后,藏着怎样的他,捉摸不透。
知晓她的“花瓶”处境,却不庇护。知道她的固执性子,选择不保护。
他却一直都清楚,不管怎样,人总有一点是不变的,初心。只不过有人遗弃,有人选择坚持怀揣。
荆雨疏伫立在落地窗前,眺望附近的大厦。玻璃反射晃到他的瞳孔,他偏过头,闭目养神,倾听到了一声消息音。
落:【谢谢】
他不禁地咧起嘴角,手拨弄着乱掉的刘海。将几根烟头,倒进该去的地方。瞟向宋落君那边,和几个美术部旧同事打好了不错的关系,有说有笑的。
她看向某处落来的视线,轻轻一眼便挪开,附和着同事的聊天,口型却不对她们的话题。
柔顺的红发今日卷了波浪,几根散了却闪着光,眸子澄澈,潋滟的唇色下,他读出了一种意思:“姑且相信你一次”
她并非是毫无征兆地松口。
其实孟子嘉还告诉她一件事。
工作室确实是如外界所说,分崩离析。资金链断裂,老员工只劝下了一部分,大部分的人都另择工作,讨生活。她现在看到的同事,是荆雨疏的团队老人拉来的新人,富有热情,但共事不久,人心亦不齐,需要整顿。
他维持着表面的风光,工作室内里却已千疮百孔,对家花重金挖人跳槽,导致一改方案不再使用。如今一点点修复,众人唱衰,他却不信,想要做出更好的游戏作品。
从不被人看好,却固执地不听劝,将内心的坚持做下去。
但她确信,枯木终究会迎来下一春。
她看了这些年攒下的小金库,抛开要分配给寻鹿园支出的,还有不小的数额,她换了行头儿找到荆雨疏的工作账户汇入。
她不会违背记忆去心疼他,是紧着他工作室的人,
拼死拼活地和他一起干,不忍这一伙人的心血白费。
钱哗啦哗啦地划出银行账户,宋落君心抽地一至,人坐在庭院内享受秋风,翻阅了寻鹿园的账目详细,愁思抽丝剥茧地钻进她的太阳穴里。从亏转盈,真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光靠政府微薄的补贴,这个招牌迟早要砸在她的手里。
阳光普照大地,好生温暖,正是午睡时分。她犯困地打了个盹,再眨眼,老人家坐在另一边的石椅子上,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睡姿。
宋落君被看得不好意思,桌上是荆雁声新上的茶水,她拿捏不准地拨了拨茶盖,“师傅,你来也不叫醒我。”
水汽晕开一股铁观音的茶香,滋润心弦,荆雁声笑呵呵:“难得看你睡的香,寻鹿园的事让你多费心了吧。”
像熨过的水温,瓷质烧得滚烫,她纤细的手指端着茶杯盘,放回石桌,吐声温润:“没有,应该的。”
老人脸上的岁月痕迹也弯出了笑意,闻言道,“别累坏了身子。”
木制拐杖靠在茶几旁,突然翻身到地。宋落君就着弯下身将拐杖倾斜60度,尖端扣在石桌的边角上,“师傅你好好将养老毛病,好了和我们一同动工。”
荆雁声将杖头握在手里,自然说好。
宋落君折拢堆在一起的衣袖,抬起玻璃珠似的眼眸,浅浅笑着。忽而,“咚咚”,厚重大门传来几阵敲击声。
庭院的白天十分安静,除了偶尔的街坊聊天,植物的相互摩挲,刻木雕的白噪音,基本不会有其他声响,且地处偏僻,鲜少有人登门,故而庭院大门不设置电子门铃,街坊邻居需要以最传统的方式敲门。
“师傅,我去。”宋落君手肘撑着茶几,轻巧地跃起身子,悠然自得地拉开大门的一个45度角,以为是热情的街坊邻居来送东西,结果看到眼前的人是几个陌生人,她礼貌地启唇:“你们好,请问是?”
几个陌生人看到宋落君,皆是喜出望外。他们都认出了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碰见宋氏的大小姐。
有个女孩被推了出来,紧张地结结巴巴道:“你,你好,宋小姐。我们,们是榕梧电视台的,的记者,之前向荆雁声,荆老先生约了一个上门采访。”
她很久没听见有人叫过荆教授的本名了,有些愣神。
女孩慌乱地摸了摸工作服,掏出一张记者证,另外几个人也拿出了记者证,呈给宋落君看。
落在手心的记者证,她将正反面翻过,检验真实性后扬起嘴角,“不要紧张,请进。”
推回大门,宋落君领着几个记者来到大厅,荆老先生看到女孩,方才想起前段时间榕梧市融媒体中心想要上门采访的事情。
“荆老先生好,我是,是之前,跟您约时间的陈记者。”陈记者又掏出那张崭新的记者证,双手递向荆教授。
荆雁声手附上陈记者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我记得你,还是这么说话不利索。”
能让师傅这么损人,想必是打过交道的。宋落君走回荆雁声身边,视线落在陈记者身上,调笑道:“认识啊,师傅。”
觉察到了宋小姐的目光,陈记者的头埋低了更深。
荆雁声宽大的手掌反复按下透明的空气,慷慨地谈道。“当然,可熟了,每次采访都是她采的。”
荆教授有说有笑地聊起前几次采访的糗事。
什么牙突然掉了,他要去医院补牙,陈记者弱弱地说,“您补,我等您回来。”他补了一天,陈记者就在大门口外站上了一天,不吵不闹。
还有上次,她再三确认下,依旧还是冒失地丢了工作证,等荆教授发现原来的证,告诉她时,她已经补办好了。
等到摄影机架好,调到最佳角度,同行的工作人员喊了陈记者的本名,陈记者眼皮眨得快,眼珠子虽然乱转,但会在开机时,自我镇定。
“荆老先生,您好,我是榕梧电视台的记者,陈萱苡。”陈记者坐在偏低的椅子上,翻开笔记本新的空白页,略微仰视荆教授,沉着地道,“对于木雕这项传统工艺,我们已经做了三次的系列报道……”
荆雁声和颜悦色地回答陈记者的问题,问题的层次循序渐进。
宋落君在坐在镜头外旁听。第一印象中的陈记者是偏文静内向的,虽是小家碧玉的长相却是会给人带来一种胆怯、唯唯诺诺的感觉。
可此时工作的陈记者,有着不服的韧劲。以至于她后来翻开报纸,仅仅一眼,便能认出陈记者写出的文字,赋予平凡事件温暖的力量。
她转念一想,陈记者有股与大城市不符的气场。就好比榕梧得冬天不会下雪,陈记者却偏是榕梧最大那座险峻最高峰捧起的清雪,身于世俗之见,却不染庸脂俗粉。
似乎和洛师姐有相似之处。
这样的人,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恨一个人吗?
她回过神,看向陈记者。陈记者速记一页后,翻到下一页,抛出那个最为核心的问题,“荆老先生,您为什么要坚持做软木画呢?”
软木画,是木雕技艺里一个特殊的分支。其原料为从西班牙、葡萄牙和阿拉伯等地进口的栎树的木栓层软木,制作时先将这种质地轻、松、富有弹性且纹理细润的软木切削成薄片,而后运用各种传统雕刻技法,以刀代笔,用手工方式精雕细镂,形成纹理纤细的复杂画面,再点缀以具有民族风格的亭台楼阁,同时利用画框内的有限空间营造景物的立体化效果。
软木画,起源于1914年,渐渐兴起,流行于榕梧市的民间,直至1990年后,凋零没落。
荆教授笑而不语。
年少时的荆雁声作的第一幅软木画,拙劣不堪,却被荆老夫人称上一句喜欢,二人因此结缘,走到一起。软木画对荆教授的意义重大。
荆教授面容严肃,话不露齿,“软木画已然没落,是个不争的事实。可非遗工艺,需要人来继承和传承,而我只是作为传承的一代,坚守自己的使命,把这项传统工艺,传到下一辈人手上。”
陈记者迂回地提到下一代人。
荆教授说了一番话,目光偏向旁听的她,并引出了传承人,“是宋落君,宋小姐,她将继承我的衣钵,将木雕中的软木画这一传统工艺,延续到不远的将来。”
“好,谢谢您的回答,今天,十分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做这个专访。”陈记者盖上笔记本,等到摄影机关闭,陈记者面色红润,“见,见笑了。”
宋落君起身,夸赞陈记者的深藏不露,伶牙俐齿。
“谢谢宋小姐的夸奖。”陈记者被说的面红耳赤,小小年纪的青涩裸露无疑,但说得多了,流畅度也有了,“可能有些冒昧,宋小姐,我能提前约你一个专访吗?”
宋落君莞尔一笑,端了一杯热茶,递给陈记者,“可以啊,不过只能是软木画,不能涉及其他是非,我给你独家。”
独家,陈记者震惊地瞳孔睁大,“好,谢谢宋小姐。”
陈记者慎慎地接过茶水,来自大自然的植物与涓涓泉水的碰撞。
同行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小声与陈记者沟通工作上的细节。陈记者听完了然,把头转向宋落君,“宋,宋小姐,我们能临时拍你一个雕刻时候的镜头,用来后期剪辑使用吗?”
宋落君端详了自己的穿着,吊带披肩,不适合上纪录片和采访的镜头。本想拒绝,又看了看陈记者一脸期盼地望向她,用一种真挚的眼神,祈求她答应。
她回给陈记者一个安心的眼神,坐到荆雁声身旁,寄希望于那间她以前常常小住的房间,轻声问:“师傅,我的房间这么久了,有人动过吗?”
荆教授回想翩翩,回答道:“嗯,不过就那个毛头小子进去过。”
她心跳恍然漏了一拍,补上的一拍被思绪带走。
他进她房间做什么?
着急赶上眉梢,宋落君打开门,漫天地尘灰跑进她的鼻子中,痒痒的,刺激到神经里,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气。
陈设如初,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一个衣柜。从前她带进来的杂物,离开时都已清扫干净。如今看来,太空落了。
她记得离开时在衣柜里留了几件衣服,她打开衣柜,松了一口气,衣服都还在,就是额外多了一件粉色旗袍。
粉色的绸缎质感华丽,领口缀有淡淡的玫瑰花纹,纹路延伸到紧致的腰线,曼妙多姿。撑起旗袍的衣架挂着一把团扇,画着水墨勾勒的风光。
揽起腰线,她抚摸旗袍胸前的织锦扣,它的腰身掉出了一张小卡片,飞到白色布鞋跟前。她好奇地拿起那张卡片,暗念道
——【我的玫瑰,献给你】
那张卡片有着铅笔撰写的痕迹,却被人擦掉。
宋落君想再仔细看看,却被觉得脚下生风。荆雨疏慵懒的声音放肆在身后,
“喜欢吗?”
“也就那样。”她抛下了那件靓丽的旗袍,另择其他的衣服。
其实她的身量很好,另外几件衣服配她都是绰绰有余。但他真的很想,看看她出水芙蓉的模样。荆雨疏把那件旗袍拿出衣柜,手臂曲起,当成旗袍的暂时放置架,“试试?那几件都积灰了。”
她拍了拍衣服,洒下一摞灰,却是不能穿了。现下洗是肯定来不及了,可她又不想认进他划出的圈套里。
她绞着衣角,他颔首地盯着她,“陈记者他们,可等不了你洗衣服。他们工作也很忙的。”
话完,宋落君决议绕过荆雨疏,企图往洗手间的方向跑。
荆雨疏一把扣紧她的手腕,带过她小小的身子。
门啪地一声关上。
他把她圈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却也是小心着她的。木门的冰凉触上她的背部,仅仅只有一瞬,就被他的手臂揽近,紧贴的炽热代替了那凉意。
大半身子栽进他的怀里,暧昧爬上她的脖颈,抵达了她敏感的神经,她不得不抬头仰望。
荆雨疏的眼睛染上了窗外的阳光,带着灼热,高挺的鼻梁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强硬的举动下,却说着百般温柔的话,“穿上。每个人都会想看的。”
他局促地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喘息:“包括我。”
包括他,她的裙下之臣。
旗袍的花纹有些不平的凹凸,蹭得她的手背红红的,她淡然的声音婉转透着一点清冷,“如果我不穿呢?”
她右手的腕骨不小心撞向书桌,无处安放的五指趁机够到了书桌的边缘,掌心腾空,却摸不到任何东西,连灰尘也无。
她嗅出荆雨疏身上的雪茄香,不像那种香水后调的持久散发,倒是更像某种糖果的余味。
他轻佻地弯起眼角,手指勾起跑到她脸颊上的红发,悄悄放在经秋色的阳光点拨红透的耳朵后,话里多了一种小恶魔蓄力发飙没成功的恶狠狠的意味,“那你我都别出去了。”
“软木画,是木雕技艺里一个特殊的分支。其原料为从西班牙、葡萄牙和阿拉伯等地进口的栎树的木栓层软木,制作时先将这种质地轻、松、富有弹性且纹理细润的软木切削成薄片,而后运用各种传统雕刻技法,以刀代笔,用手工方式精雕细镂,形成纹理纤细的复杂画面,再点缀以具有民族风格的亭台楼阁,同时利用画框内的有限空间营造景物的立体化效果。
软木画,起源于1914年,渐渐兴起,流行于榕梧市的民间,直至1990年后,凋零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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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