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另一位学官同行,上来就跟对方抱怨说感觉自己在女学又浪费了一日韶光,又说女生员们悟性极差,谈到文句时见解狭隘短浅,简直不堪入耳。”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我当时真是眼瞎了才觉得他有万般好……”
“对了,蕴霏,”姚千忆沉声道,“与池钊谈话的那个学官也对女学颇有微词,我听见池钊叫他佘博士。”
她没有说下去,但林蕴霏明白:“放心,我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嘴他。”
该说的都说完了,林蕴霏见姚千忆兴致却不怎么高。
“今日我进宫,必会劝得陛下严查这些欺世盗名的学官,好让之后任职的学官引以为戒,”她捏了下对方的手,许下使人心安的承诺,“女学一定会逐渐办得越来越好。”
“我信你。”姚千忆此刻眉目间异常沉稳,让林蕴霏一晃神,将其错认为邓筠。
两人作别后,林蕴霏即刻启程入宫,由掌事太监通传入了御书房。
“今日怎么风风火火的?”文惠帝放下朱笔,目光掠过她身上未换下的生员制服。
林蕴霏不欲与他寒暄,在案前利落跪下:“儿臣有要事欲禀告父皇。”
文惠帝被她这架势惊得从座上起身,趋近问道:“说说吧,是什么事叫你动了真格?”
“儿臣近日在女学内读书,却遇着一件动乱女子向学风气的事,”林蕴霏直视前方,眸光灿若雷电,“上舍博士池钊有意诱使一位女生员向他行贿,不仅如此,他授课时敷衍塞责,光照着书籍诵读,于生员们的进步全然无益。”
“创办女学一事是父皇点过头的,池钊却大放厥词此事有违天理,还说,还说……”
“他还说了什么?”文惠帝察觉到她即将要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
可人的好奇心皆是这般,看见了露在井外的那截麻绳,明明知晓另一端系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木桶,仍旧想要伸手去扯,将剩下那截抽尽,不见结果不愿罢休。
林蕴霏仰面与他相看,欲拒还迎:“先说好了,儿臣将话说出来后,父皇千万不要动怒。”
文惠帝墨眉紧压着鹰眼:“你说吧。”
她清楚对方的心绪已被自己吊在了嗓子眼,于是覆手在额前行了个大礼:“儿臣虽是转述池钊的话,但此话终究得从儿臣口中过一遍,儿臣先为此不韪之言向父皇请罪。”
文惠帝眼神更凝,听得她朗声道:“池钊他说父皇推行女学,必会受到报应。”
半晌,林蕴霏都没等到文惠帝张口回话。
偌大的御书房内,仅有他们两人,她甚至能在这片阒静中听见男人稍重的吐息。
“他真的这么说?”文惠帝的声音沉在胸腔中,难辨语气。
林蕴霏从眼前的那双方头朝靴上收回目光,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当时清远候府的姚小姐也在,她能为儿臣作证。”
“至于池钊向生员索要财物一事,亦是儿臣与姚小姐一起亲眼瞧见的,父皇大可派人去问话。”
黄袍微动,文惠帝弯腰来扶她:“兹事体大,朕信你有分寸,不会胡说,快起来吧。”
“这个池钊……竟敢说出逾矩犯上的话,朕定不会放过他。”
“父皇,女学不过初初办了几日,便出现了池钊这样居心不净的人,”林蕴霏没有依言起身,继续道,“上舍的学官尚且如此,中舍与外舍的学官焉能仔细教学?”
“父皇之所以准许创办女学,并且参鉴太学的规范,便是想教化天下女子,使得女子亦能为大昭增添异彩。可池钊的事情一出,人心难免动乱。”
“没有高明远识的学官教授,女学自然成了不伦不类的空壳,又如何能够长远。如此一来,父皇的一片苦心便落了空。”
“你说得不无道理,”文惠帝不动声色地问,“嘉和,你可有什么见解?”
话中意思虽轻缓,林蕴霏面上却肃然:“父皇说笑了,女儿说的话哪能算得上是见解,您且当作戏言听过便罢。”
“依女儿之见,应当严惩池钊,以儆效尤。”
“稍后朕便传旨让刑部去调查,”文惠帝缓言给出说法,“待查实他确实行止不端,朕自会给女学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儿臣代女学众人谢过父皇肃清害群之马。”林蕴霏应声又向他行了个礼,嗓音落地铿然。
得到想要的答复后,林蕴霏又与他聊了几句近日在女学的见闻,方才告退。
林蕴霏并不知晓的是,在她走后,文惠帝坐回案前,拿起尚未批复的奏折看了良久。
一旁立侍的贾得全观察着他的神色,上手为他研墨。
贾得全半低着头,余光瞥全了奏折上的内容。
“如何?你觉得朕该批什么话?”文惠帝突然扫过来一眼,不怒自威。
亏得贾得全在御前侍奉多年,见过不少比这更迅急的风浪,因此手腕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脸上神情更是丝毫未变:“奴才不敢妄言。”
文惠帝放下奏折,自顾自讲:“前日这封折子就递到了朕跟前,池钊言辞委婉地说嘉和在女学内听学不认真,对他这位师长也不够尊重,当时朕便有些不信。”
“是啊,奴才亦陪同圣上看着公主从牙牙学语到今时的亭亭玉立。嘉和公主近来着实瞧着懂事了不少,适才她进来时的那副派头,颇有圣上当年在先帝面前为民请命的风范呢。”贾得全顺着他的话夸起林蕴霏。
“现今她已十六岁了,假使仍是从前那副贪玩迷糊的样子,那朕不知要多头疼,”文惠帝微眯起墨眸,里头沉着难辨的心思,“再过几日便是殿试,到时青年才俊齐聚一堂,朕欲替她安排看亲。”
贾得全哎了声,顺着他说:“陛下为公主殿下择选的驸马自是人中龙凤,殿下肯定满意。”
“欸,话别说得太早,”文惠帝扬了扬手,“那丫头如今主意大得很,终究得看她喜不喜欢。”
*
从御书房走出来时,天幕已然逼近头顶,澄澈霞光如练,烧尽余热。
今日林蕴霏没带楹玉,她许久未在宫中行走,临时起意闲逛起来。
忽而记起昨日会试告终,林蕴霏特意绕向延英门。
她不能进翰林院,只好在外面遥遥看上几眼。
透过隔扇门,可以瞧见里头往来的人影,听见低声的交谈,想来这群学士如今忙得很。
转身打算离开时,一人迎面撞上了她。
这力度不小,林蕴霏往后急退了几步,险些就要后仰摔倒。而随着一声闷哼,那人怀中的东西尽数散落在地。
“你……怎么回事?”短暂的头晕目眩后,林蕴霏定睛看向对方。
那是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顶上戴着的乌纱帽被撞歪。林蕴霏看着他的面容,总觉得有些面熟,但她又笃定自己是头一次见他。
男人看见她衣襟上用金丝勾成的翟鸟纹,即刻意识到她的身份。
扶正官帽后他低首作揖道:“对不住,殿下。翰林院内事务堆积如山,臣行得急,一时不察未有看见您,还请殿下莫怪。”
他从衣袖中露出的手指在颤。林蕴霏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未有看错。
她有那么可惧吗,居然能使一位八尺男儿怕成这个地步。
“我没有什么大事,倒是学士……”林蕴霏看了眼地上四散的封卷,“需要我帮学士捡拾起来吗?”
面前男子闻言连连摆手,忙伏下身将东西捡起来:“不用劳烦殿下,臣自己来便可。”
对方飞也似的捡完了封卷,接着将其紧紧掖在怀中,仿佛防着被她夺去一般。
这下林蕴霏看明白了,男子并非惧怕她,而是对那封卷看护得谨慎。
能被如此重视的封卷,林蕴霏稍作思索,便猜到这封卷恐是才从礼部贡院取到的会试答卷。
“殿下如若没有旁的事了,臣便先行告退。”男子见她眸光幽深,着急脱身。
林蕴霏无有理由强留他,点头道:“学士快些去忙吧。”
得了她的同意,男子提起步子就跑,脚底生烟。
跑这么快作甚?林蕴霏不解地看着他跑进了翰林院。
干看着无趣,林蕴霏走出延英门,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这几日她在公主府与女学之间往返,不敢懈怠地盯着池钊,等他露出假面下的獠牙利爪。
她看似干劲十足,但今日对池钊所为眼见为实时,林蕴霏无法感到哪怕是一点的得意。
像池钊这般对女子读书不以为然的人,不只一个,为数众多。
这显然是女学初办遇到的头一个疑难。即便池钊被严惩后,接任的学官们会因为忌惮有所收敛,但他们心中始终难以摒弃偏见,在教习上就难以用心。
师者不肯尽心传授,生员又怎能青出于蓝?
偏偏她不比林彦或是六皇子,身边既无翰林学士可用,亦无太学博士可支使。
纵使她有心,眼下却是无力。
尽管林蕴霏能出言宽慰姚千忆,她却不能欺骗自己,她为此深感挫败。
脑中不由得思及一位或能替她指点迷津的人,林蕴霏定了定心神,移步前往。
*
临丰塔顶层内檀香依旧,也不知是这清幽的香气,还是眼前沏茶的人,莫名就让林蕴霏静下了心。
“殿下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今日怎么得空来谢某这儿?”谢呈将泡好的茶先递给她。
对方伸过来的手犹如细瓷,腕骨微凸。
抓握东西时骨骼收紧,青筋鼓起来,有种不可说的感觉。
时隔多日未见,他右手上的伤几乎好全了。
因着当初下手实在太重,终是留了浅褐色的疤痕,好在看起来不明显,无伤大雅。
“国师用不着与我寒暄吧?”林蕴霏带着笑音说,“说起来,国师应当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林蕴霏:愁,愁,愁。
已经在临丰塔等得黑脸的谢呈:殿下为何还不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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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荆棘塞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