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最大的小倌馆闭门谢客了,外头众说纷纭,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碍于馆外的护卫,没人敢上前窥探。
只有负责采买的管事们被放行进出,可是出去了,他们身后也有人跟着。
有些熟客原本心生不满,想要打上门去讨个说法的,见此情形也只能偃旗息鼓,藏在人群里胡吣几句泄愤,嘴上讨几句便宜。
围观的人群里,有些人不动声色的背身而去,很快便没了踪迹。
一连关了两天,原本心思活络的小倌儿们,眼下倒有些惴惴不安了。
眼前这阵仗,哪像是寻常宴请,倒是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哎,你们听说过没,以前皇帝老儿微服出巡,若是临幸烟花之地,等人走后,为保皇家名声,这些地方都会被人暗中清理干净!”
小倌说完,无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得了吧!这些年来咱这儿的大小官员还少吗?有些还是通州城外的呢!咱这儿生意不还是日渐兴隆?就算顶破天,上头都有人顶着呢!”
一个小倌儿一边说,一边对着楼上老鸨的房间意有所指。
众人闻言似是被说服了,略略放下心,又做着脱身发财的美梦去了。
裴临一边擦着栏杆,一边全程旁观。
这些小倌儿里,挂着头牌的那四个,一个沉稳淡定,一言不发;一个百无聊赖,似是全然不在乎;还有一个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最后一个,蔑视全场,一脸的势在必得。
其他小倌儿往日里都是这四人的拥趸,素日里围着他们转,指望着从他们指缝里分一杯残羹。
这些人裴临尚未看在眼里,他眼下注意的,是另一边的几个清倌儿。
这些清倌儿能得老鸨应允,只挂牌接客却不卖身陪客,自身都是有些斤两的。
或是腹有诗书才气过人,或是相貌清俊气质出尘,总之这些人表面上都是自命清高,平日里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接客,从不轻易出来见人。
一则是应老鸨的意思,任他们拿腔拿调,好专门应酬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士,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自己心里还没扭过劲儿来,不肯认清现实,更不肯轻易俯身屈就。
不过,在老鸨眼里,都进了这小倌馆的,哪有一直当清倌儿的,时候到了,碰到一掷千金的主儿,照样摁着脖子出来接客。
裴临觉得若是有人伪装成小倌儿,多半是清倌儿了。
可像他这般丑陋低贱的杂役,去清倌儿那边打杂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总之这一单他一定要拿下,这袁衡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
到了约定的第三日,太阳落山之时,馆里的气氛愈加焦灼,就连老鸨都有些坐不住了,在大堂来回踱步,时不时伸头看向门口。
馆里的小倌儿们,凭栏分两列,就像栅栏里等着被选中出栏的牲畜一般。
其他人则是贴着最外围的墙根儿站着,大气都不敢出,安静等着贵客临门。
夜幕四合,里里外外都掌了灯,眼看着老鸨脸上的胭脂都快花了的时候,大门外车马声响起,老鸨一个激灵,瞬间窜到门口,下一秒,脸上的褶子硬生生开出了喇叭花儿。
“贵客来了,贵客来了!迎贵客!”
随着老鸨话音落下,守门的龟奴一如既往的想跪到马车旁,当贵客的脚踏,但他猫着腰刚往前挪动一步,就被护卫一记凌厉的眼刀制止,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老鸨见状只能在一旁赔笑,带着管事龟奴静候贵客自己下马车。
少顷,车门被护卫恭敬打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攀住车门,从容探出身下了马车。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几息功夫,却看得人赏心悦目,错不开眼睛。
锦衣玉冠,丰神俊朗,一回身,便让后面不远处,同样刚下马车的袁衡看愣了眼。
此刻袁衡看见的楚逸,面若冠玉,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似笑非笑,蛊惑人心。
似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袁衡怔愣过后立刻收回视线,迅速上前行礼。
袁衡抱拳躬身,正要下拜,便被一副折扇点在了手腕,那折扇的主人浅浅一笑,示意免礼。
“今日不过是寻常宴请,不必拘礼。难得大人赏光,大人请!”
寥寥几句,听在袁衡耳里,如金石珠玉之声,清脆悦耳,令人不由收进耳里,纳入心间,独自细细品味。
楚逸早就将袁衡方才与当下的反应、情状一一尽收眼底,心底的膈应一路翻腾到喉头,被他生生遏制住。
一切为了大计,他可以暂且忍耐,楚逸如是想。
不过这一番试探,也证明了他此前的猜测和安排是正确的。
在这种地方宴请,即使光明正大,也得稍加遮掩,袁衡听楚逸言语中只称呼他为大人,便也从善如流,称呼楚逸为公子。
“公子客气,公子请!”
稍加谦让,二人先后进门。
身后的护卫关上大门,戍守如旧。
宴请席面按吩咐设置在大堂中央,四周空了大片空地出来,二人落座之后,连护卫都退到空地外围,中间唯余对坐二人。
“劳殿下费心宴请,臣深感荣幸,先敬殿下一杯!”
袁衡说完,执起面前酒杯,示意过后,一饮而尽。
那架势,端的是四平八稳,丝毫看不出端倪,尽是为人臣子应有的反应。
对面的楚逸见状,也从容举杯对饮。
二人这一来一回,竟是不似初次打交道。落在不知他二人真实身份的外人眼里,宛如久别重逢,好友宴请。
“久闻殿下之名,今日得见,实乃下官三生有幸!”
袁衡放下酒杯就是一顿奉承。
“大人倒是与小王印象中,有所不同。”楚逸不紧不慢地回应。
“哦?愿闻其详,不知殿下印象中,下官该是何种模样?”
“杀伐果决,性情冷厉,锋芒毕露,无畏无惧!”
楚逸说得云淡风轻,对面的袁衡听得格外受用。
“是么?可臣印象中的殿下,也是这般!”
“大人说笑了,小王若是真如大人所说,又岂会独自一人留守旧都多年,如今才得蒙恩诏?早就听闻大人这些年深得君心、独得圣眷,小王此次回京,还请大人不吝照拂!”
楚逸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恰到好处,俨然就是一个无宠无势、不得圣心的皇子,在殷切恳求御前重臣,却又拿捏的十分精准,不是谄媚奉承,更不是摇尾乞怜。
所以,袁衡看到的,便是一个清贵皇子在屈尊笼络他而已,这也正是楚逸刻意营造出来的,希望袁衡看到的表象。
毕竟只有同为强者,才有资格对坐,哪怕一方时运不济。
若是让对方察觉到一方势弱,那下场便是弱肉强食,会被啃得渣儿都不剩。
“殿下言重了,臣只是忠于皇上而已,岂有照拂皇子的资格?殿下真是折煞臣了!”
“罢了,小王势单力薄,声名微弱,大人不肯应承也是情理之中,小王敬大人一杯!”
楚逸闻言,立刻装出一副被婉拒之后略有沮丧的模样,随即又故作轻松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在袁衡眼里,楚逸此刻便是有心掩饰,却被不小心倾洒的酒水出卖了内心的仓皇。
“让大人见笑了!”
楚逸从腰间解下汗巾,随意擦拭倾洒到前襟的酒水,随即不经意般随手丢到一旁。
堂中一缕清风骤起,轻软的汗巾便飘向袁衡身侧,与他的袍摆一角交叠,看得袁衡不觉有些热了。
“旁的不说也罢,今晚是小王诚心宴请大人,自是不能辜负了!”
楚逸话音未落,便鼓掌三声,随即一列青衣小倌儿鱼贯而入,坐在空地上轻抚丝竹,另有一列小倌儿身着白衣,脸戴面具款款登台曼舞。
为首一人,身姿柔韧,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风姿惊艳,一曲《越人歌》,动人心魄。
一旁的楚逸看得如痴如醉,一时兴起竟上前揽住那小倌儿喂了一杯酒。
袁衡见状,正感叹原是同道中人,忽而电光火石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袁衡躲避不及,被伤了手臂。
变故乍起,人人惊慌,场上霎时乱作一团,惊叫四起。
“殿下,你……”
袁衡眼底享受放松的神色片刻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狠戾诘问。
可话音未落,只见楚逸身侧的小倌儿拔下发簪,用力刺进楚逸胸前。
而楚逸保持着循声望向袁衡的姿势,缓缓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