摒退了护卫独自就寝,再有两个时辰便又要起身,还有诸多事宜等着他去处置决断。
漫长黑夜,梦魇不宁,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午夜梦回,他又回到了下着雨的小院,他被关在狭窄的柜子里,视线里是华丽繁复的裙裾,裙裾之下,是一双鲜红的描金绣牡丹的鞋履。
一双苍白羸弱的手,被那鞋履用力碾压进尘埃,丝毫挣扎不得。
死了的人,要如何挣扎。
忽然,那鞋履一转,鲜红鞋尖出现在视线中央,如有实质的眼神当头砸下,柜子里瑟缩发抖的孩子惊恐不已。
忽而一声刺耳嗤笑自头顶上方传来,那鞋履调转向外,纷乱脚步声响起,片刻后耳边归于沉寂,唯余夜雨声繁,无边无尽。
他颤抖着双手,想推开柜门出去,可眼前忽然血色弥漫,霎那间惊惧直冲头顶,他宛如木偶僵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蜿蜒血迹蔓延过那双苍白的手,覆盖过那双鞋履站立之地,直到他眼前尽是冷凝血色,他随之跌进无边黑暗。
“逸儿,三岁了,我们就叫楚逸好了!”
“逸儿,王爷允准你叫楚逸了,安稳闲逸,这是娘亲余生所愿。”
“王妃,逸儿年幼,求您宽恕!”
“三岁了,话都说不利索,你不叫楚逸,你叫傻子!”
“傻子楚逸,楚逸是傻子!你不是我弟弟!你是傻子!”
“有孕又如何,生下来一样是傻子,败坏王爷的名声!”
“你自己喝了,本宫便不难为你的傻儿子!”
“逸儿……”
冰冷水迹泅湿了鬓发,脑海中一片混乱,嘈杂无序,唯余最后一声永藏心底,这一生,再无人这么唤他。
再一次从梦魇中醒来,楚逸揉着眉心,只觉得疲惫。
细微声响从窗外传来,暗夜寂静,愈加嘈杂。
“又下雨了。”
一声叹息,飘渺入夜。
距离通州城三十里之外的驿站,袁衡覆手站立窗前,眼底晦暗不明。
少顷,他走回桌前,拿起桌上的信封,凝视片刻,凑近烛台,付之一炬。
不过是一个不得宠信的皇子,他敢请,他便敢去。
“吩咐下去,明日进城!”
“大人,七皇子骤然邀约,意图未明,还望大人三思!”
“是啊大人,七皇子这几年一直奉皇上之命在旧都清剿前朝逆党,看似重用,实则放逐,咱们从未与他打过交道,此次贸然赴约,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通州城地处枢纽,城内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大人的安危是重中之重,丝毫马虎不得,此乃其一;其二,传闻七皇子这些年来清剿逆党,手段暴戾,残酷不仁,为人心思极重,喜恶难测,这样一个人,需得小心防范;其三,大人这些年深受皇恩,建树颇多,京中多位皇子都有笼络大人的心思,可大人始终婉拒各方,只忠于皇上一人,若是此次赴七皇子之约,被其他皇子,乃至是皇上知晓,岂非对大人不利?”
袁衡闻言,嗤笑一声,“本官这些年遇到的刺杀还少么?那些人下场如何?你们难道忘了不成?”
几位幕僚闻言,不由面面相觑,是了,眼前此人,可是“血手袁衡”。
“再者,他之于我,须得小心防范,但我之于他,又何尝不是呢?他若是有心对我不利,也得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
“至于你担心其他皇子知晓,他们知晓了又如何?本官和任何皇子来往,皇上都只会疑心那些皇子,而非不放心我!在皇上心里,那些皇子未必比我更可信可靠!”
“况且,七皇子此次也是奉命进京,本官若是避而不见,只会无端招致旁人猜疑罢了。他再不受皇上重视,终究也是皇子,场面上还是得过得去才行;他手段再残暴狠戾,难道我会怕他不成?”
“大人说的是,是下官们思虑不周!”
其实,他们对这位七皇子也十分好奇,传闻这七皇子幼时有疾,王府众人,上至王妃,下至仆从,都对此讳莫如深。
皇上当时还是前朝异姓王,彼时皇权式微,日渐衰颓,各地叛乱四起,民不聊生,皇上忙着四处征战,成年的世子和几位庶子都效命帐前,王妃负责料理府中事务,照料稚子。
后来战事临近尾声,决胜一战世子殒命沙场,皇上痛极,不惜暂缓眼前大好局势,亲自带着世子灵柩回封地安葬。
葬礼之上,诸子皆在,无不悲痛,唯有七皇子,泥塑木偶一般,不知悲喜。
皇上大怒,险些当场将其诛杀,可七皇子丝毫不惧,只身站立灵前,对着世子灵柩出口成章。
其祭悼之言,辞藻成赋,将世子生平功绩尽数道出,可谓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令闻者伤心,见者欲泣,感慨天妒英才。
过后在场诸人无不惊异,毕竟此前还传闻七皇子是个痴傻小儿,可如今,眼前人口齿清晰,才思过人,实乃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只不过祭悼之后,七皇子看上去仍是一副感知迟钝的模样,在场有人感叹,此乃世子英灵庇护庶弟,世子孝悌之义感动天地。
此言一出,诸人附和,一时传为美谈。乃至后来皇上称帝,追封世子为太子,还有人旧事重提,为世子好一番歌功颂德。
可人死灯灭,一切不过是虚妄。
不过自此之后,七皇子有才人尽皆知,并因此得到些许重视,得以拜入大儒名下得之教习。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七皇子性情愈发怪异,时常令身边伺候的人战战兢兢,惊惧不已。
办过几次皇帝交代的差事过后,七皇子暴戾残酷的名声便人尽皆知了。
皇上对此不以为然,迁都之际,把七皇子留在旧都,负责清剿前朝逆党。
在众人看来,这种差事交由七皇子再合适不过,当然也有人揣测,皇上此举,也是忌讳七皇子的暴戾性子,所以将其放逐在旧都,眼不见为净。
总之不论上意如何,七皇子终究被留在了旧都,这差事干了三年,如今终于应召回京了。
这些年,其他皇子都在京师,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得贤臣教导,无论是谁,都比七皇子混得好些。
是以,纵使太子之位空缺至今,众人也从未将七皇子放在考虑之列。
此次,七皇子主动邀约袁衡这个重臣,恐怕也是出于笼络之心。
如此,幕僚们终于放了心,凭大人的本事,前去会一会七皇子,也未尝不可,更无需过于忧虑了。
时隔多年,不知传闻中的七皇子,如今是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