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来!帮我把被褥收拾了!”
“好嘞!这就来!”
一声吩咐,裴临立刻丢下手里的抹布,朝着楼上正开着门的那间房快步而去,险些撞上正下楼的男人。
“去,滚一边儿去!”
这男人油光满面敞着衣襟,手里还提溜着一根腰带,冲着裴临啐出一口酒气,一脸餍足地下了楼。
“是,是,爷您慢走,下回再来啊!”
裴临嘴上赔着小心,暗地里却冲着那人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什么德行!
上了楼,经过了一排房门紧闭的房间,在这小倌馆里打了半个月的杂,裴临现在已经对房间里头传出来的各种声音都充耳不闻了。
不像他刚来的那会儿,听见些声响儿,整个人便从头红到脚,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手脚不知往哪儿摆,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每晚睡前都要好好洗洗眼。
如今再经过那些房间,就算冷不防透过没关严实的窗户,将里头的勾当尽收眼底,裴临面上也是四平八稳,该干嘛干嘛去!
“这死鬼,又顺走我一根腰带,怎么着,拿回去当上吊绳啊!”
裴临一只脚刚跨进门,就听见里头的小倌儿正一边掂量着手里的银子,一边唾弃着那顺走腰带的恩客。
“喏!老规矩,见者有份儿,赏你的!嘴巴给我闭严实了啊!”
这小倌儿看见裴临,便十分大方地朝他脚边丢了几钱碎银子,随后背身挪到床帏后头,仔细藏好自己手里的银锭子,这才走出来歪到榻上喝茶休息。
“小的知道,谢您的赏!我这就收拾被褥去!”
裴临佯装欢喜地捡起银子塞进胸口,随后麻溜地收拾被褥去了。
纵使这屋里燃了线香,开了窗户,裴临还是屏气走到床边,三两下拢起凌乱不堪的被褥堆到一旁,再草草换上干净的,随后抄起那堆被褥便出了门。
“还有要事在身,小爷暂且忍着!”
这句话裴临不知在心里对自个儿说了多少遍,这才强忍着没每回出了门就扔了被褥,再冲回自个儿的房间洗手。
尽管头几回,他确实偷摸回房洗手了。
待了半个月,他才知道,在这小倌馆里,男人跟男人之间,有的比男女之事玩儿的还花!那叫一个百无禁忌!
遇到你情我愿的还好些,遇到些混账的,那小倌儿叫得那叫一个凄惨,见血都是轻的,有的遍体鳞伤,事后简直都没个人样儿了,草草养个几天,只要脸还能看,就又被逼着接客了。
实在被折腾得接不了客的,草席一裹,就被扔到后巷自生自灭了,是生是死,就全看个人造化了。
不过就算苟延残喘活下来了,便是连乞丐都不如,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因此,那些尚且吃得开的小倌儿,都会见缝插针地偷偷使劲儿攒银子。
等攒够了银子,要么抽身从小倌儿变成龟公,继续这个行当;要么拖着破败的身子求老鸨网开一面,赎个自由身,从此找个穷乡僻壤了却残生。
可馆里规矩,恩客赏钱不得私藏,一经发现,便是一顿鞭笞。
因此,那些小倌儿除了接客,私下也得偷摸变着法儿地讨好那些龟公和打手,日子久了,只要不是大额藏匿,只要运气好躲得过去,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连裴临这样的杂役,有时运气好,也能分一杯残羹,一如今天。
忙活一夜,晌午时分,馆里终于安静下来,裴临揣着刚分到的两个馒头,回到杂役房歇息。
纵使是白天,低矮破败的杂役房里依旧是潮湿昏暗的,气味复杂难闻,屋里鼾声四起。
躺在大通铺**的木板上,裴临闭着眼睛琢磨心思,就连背上伪装的驼背包袱都没解下来。
伪装了半个月,背上的驼背包袱和脸上的青黑瘢痕就像天生长在裴临身上似的,浑然一体,任谁都瞧不出端倪来。
自然,代价是裴临自打乔装易容混进来的那一日起,就没洗过澡,甚至没洗过脸。
而他自小练刀的那双手,倒是不用伪装了,经年累月,伤痕累累,厚茧层层,一看就是过苦日子的手。
“都等了半个月了,师兄该不会是诓我的吧!”
裴临渐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一年前,裴临刚满十六岁,终于被师父允许接单了,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活儿。
谁叫他在刺客盟里,既是新手刺客,又是末等刺客呢!
尽管师父是刺客盟里六大长老之一,掌管着刑堂,手握六分之一的权柄,但裴临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只能出去混迹江湖,先接些三教九流的散活儿,等混出个像样的名头来,才有资格跟那些师兄一样,在刺客盟登榜挂名,等着金主找上门来接单。
师父和其他五位师叔伯们纵横江湖多年,从上一辈手里接过日渐式微的刺客盟时,还都是籍籍无名之辈。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了几十载,如今俨然是江湖上不可小觑的存在了。
他们虽然还未正式金盆洗手,依旧在刺客榜上挂着名,但如今几乎已经不接单了,都是底下年轻的刺客们接单。
裴临自小的愿望,就是成为和师父一样的高手刺客,挂最高的牌,接最贵的单,让同行望尘莫及,让目标闻风丧胆。
生逢乱世,他们这些刺客应时运而出,似雨后春笋一般,一茬接着一茬,前面的倒在血泊里,后面的踏血而出,崭露头角。
像裴临这样自小就被捡回刺客盟里的师兄弟们不少,还有一些则是半路进来的。
半路进来的,都是走投无路,身负血债的独狼,刺客盟帮着他们解决陈年血债,他们后半辈子也就彻底卖给刺客盟了。
裴临记忆里,那些独狼都是孤身一人,满身阴翳,从头到脚都笼罩在暗影里,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往往接单就走。
之后,回来的如同饮血的刀,身上弥漫着浓浓的寒凉血气与森森杀意;没回来的,过些日子,榜上就划掉了一个个名字,无人在意,无人提起。
所以,裴临从不与那些人打交道,没必要。只有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每日一起练功,一起玩闹。
直到那一日,掌管刑堂的师父决定收他和另外几个师兄弟一起进刑堂,变故就在一夜之间。
那日过后,往日经常一同玩闹的师兄弟们见到他都绕道走,再没了从前的亲近恣意。
裴临年少懵懂,一开始还不明白是为什么,直到师父领着他们进了刑堂,他看到了同门师兄看他们的眼神,三分悲悯,七分寒凉。
然而更寒凉的,是刑堂里常年浸着血水,颜色发黑,气味腥臭的刑具;是各式刑具边堆积着的,刀痕累累,已经分辨不出部位的白骨。
那些白骨,生前要么是应金主要求带回来折磨到他们满意,好以血泄愤的仇敌,要么就是犯下过失,企图叛逃的刺客。
只是一旦被送进刑堂,下场便是眼前的白骨,要么被金主授意刑虐至死,要么就被师父授意,成了刑堂弟子们练刀的工具。
裴临真正的年少时光,便终结在刑堂暗无天日的三日试炼里。
第四日,一同被送进刑堂的几人里,只有裴临,满身浴血走出了刑堂,站到了师父面前,浑浑噩噩地由着师兄摆弄着手脚,在其他几位长老以及众多师兄弟的见证下,给师父磕了头,成了师父的门下弟子。
那三日情形如何,无人可以言说,于裴临而言,那是一场血色梦魇,永远封存心底,再不见天日。
大病一场过后,裴临便开始跟着刑堂师兄们练功。
刑堂弟子练功,地点隐秘,就在刺客盟后山的山谷里,也是刺客盟禁地之一。
他们每日早出晚归,形如傀儡,除了裴临。
裴临在刑堂弟子里,是个异数,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异数,上一个,便是这一任的刑堂长老,裴临的师父。
常年住在刑堂,掌管刑堂,身为刑堂刺客,身上还始终冒着人气儿的,历年来就只有裴临师父了。
而其他刑堂刺客,几乎都是鬼气森森的,如同一把泛着寒芒的兵刃,了无生气。
如今,又出了一个裴临,一个看上去不像刺客的刺客。
病过一场之后,裴临就像烧坏了脑子,可他彷佛只忘了刑堂三日,依旧勤奋练功,喜欢玩闹,笑起来没心没肺,看起来胸无城府。
练功时,面对白骨血肉,裴临下刀又快又准,看上去竟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辣老练,师父眼底尽是满意赞赏,而师兄眼底,尽是骇然惊悚。
闲暇时,裴临依旧像个少年,在山前溪谷里摸鱼,在山中大树上捉鸟,还经常被新来的师兄弟们捉弄取笑。
只有早先知道内情的师兄弟们对他避如蛇蝎,见之如见笑面阎罗,退避三舍。
裴临不以为意,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再大一些,便得师父应允,跟着同门师兄出去接单,近距离观摩他们的手段。
几年过去,师兄弟们都成了挂名刺客,接的单多了,再看裴临,便觉得不过尔尔。
他们觉得裴临少年之名,也许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手段罢了,表面上装得再怎么狠辣怪异,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刺客罢了。
乱世之中,人鬼难辨,杀人喋血,司空见惯,他们是穿行在黑夜里的刺客,尸山血海里打滚,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杀招是活命的根本。
就算裴临是刑堂最炙手可热的弟子,自小手段狠辣,心性怪异又如何,只有挂了名,接了单,登了榜,方能见真章!否则都是虚的!
所以,自打裴临可以正式挂名接单那一日起,所有师兄弟,都想见识见识他的杀招。
可这一年来,裴临接的单在他们看来都是不入流的,没什么稀奇,不免都有些失望,兴致缺缺。
直到两个月前,刑堂里资历最深的挂榜刺客接单失败,折戟而归,遭到其他刺客的耻笑和挑衅。
然而,后续接单的刺客仍旧铩羽而归,还有的折损在了外面,刺客盟一时人心浮动,阴霾重重。
裴临旁观许久,又软磨硬泡,不惜厚着脸皮、顶着拳脚谩骂,缠着几位接单失败的师兄们,尽数告知了这一单的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
然后,裴临就去挂名接单了。
临行前,有师兄笑着说,“裴临,接了这一单,干成了你就榜上有名了!”
那好,小爷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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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手接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