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得很快,下了两场雨后早晚起床的温度就已经有些低了。夏晴也想着要找几件厚衣服出来,这个季节的风已经足够在他的胳膊上刮起一片鸡皮疙瘩了。
他推开了门,依旧没有人在家。桌子上是一盘西红柿炒花菜,一碗米饭。
上次和白芷听一起在公园里看到的花,等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才发现小区里其实也有很多,很快就养成了路过都要摘几朵的习惯。
夏晴也把口袋里装的一小捧花小心地放进了临时折的小盒子里,又把已经枯萎的摘了出来。一整盒的淡蓝色。
婆婆纳。他还记得这个名字。
并不是特别漂亮的花,可以说是非常普通的样子,他第一次带回家还被妈妈问为什么要捡野花回家。他回答是朋友送的,叫婆婆纳。他记得妈妈当时愣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原来如此。
张敏爱的字很秀气,写在纸上是很工整的一行。夏晴也看着那个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她的那句“原来如此”。
在夏晴也印象里,张敏爱这两年里总是很疲惫的样子,多了很多白发,长了很多皱纹。她不过才三十多岁。但她从没忽视过夏晴也,每天往返于医院,工作单位和家之间,依旧以最温和的神情面对夏晴也,即便是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
如果没有两年前那场变故的话,夏晴也的家庭其实算得上幸福。
张敏爱和夏钦学生时代的恋爱长达七年。在亲人同学眼里,他们恋爱的七年是很幸福的,他们亲密,快乐,幻想,幻想未来。结婚后,旁人想象中鸡毛蒜皮的矛盾也并没有随着一场总结式的婚礼而出现在这个崭新的家。
夏晴也是在他们婚后第二年来到这个家的。他们依然还在热恋。
怀孕期间的张敏爱时时为着体重秤上的数字和肚皮上的纹路发愁,也会常常心情低落,又会因为他们爱情的结晶即将与他们见面而感到幸福。也许夏晴也在那时便感知到了妈妈的情绪,不想让妈妈手术时太痛苦,临近预产期时也没有多少重量。
那时的夏钦看着检查单的数据和妻子肚子的轮廓,已经几乎确信生下来的会是个可爱的女儿,也许会遗传张敏爱柔和的眉眼轮廓,或是白皙的皮肤……
但出乎夏钦意料的是,护士抱出来的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儿。看到是男孩的他有些惊讶,但他依然欣喜又小心地抱了过来,将他抱在张敏爱面前,牵着张敏爱的手轻抚着婴儿稚嫩的脸颊,将那个晴天的阳光也一并溶进了婴儿的生命,于是就出现了夏晴也三个字。
那时的夏钦说,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刻。
“也许幸福就是会被嫉妒的一件事,我是这么觉得的。”
后来的张敏爱在夏晴也的本子上写了这句话。表情很平静,嘴角还带着笑,夏晴也一直记得这句话。
在那个夏天,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夏钦和张敏爱不得不接受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实——夏晴也有先天的听力缺陷。
在孕期产检时并没出现任何预兆的病,出生后也没人察觉到异样——他明明对外界很敏感,却在筛查时得出了先天失聪的可能性。抱着一点点希望,满月宴的酒他们喝得忧虑与高兴并存。第二天一早他们又一次走进了医院,紧张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得到的是确诊的结果。
阳光实在太过刺眼。张敏爱的眼睛有些承受不住,先一步落下泪来。
另一件痛苦的事就是,那一年的夏钦和张敏爱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不过两千一百块,存款也不过只有结婚那年的八千八百块彩礼。
而要给夏晴也配一副人工耳蜗要九万块。
九万块钱,非常遥远的一个数字。医生建议最迟也要在两岁前戴上,才不会影响后期语言系统的形成。否则日后再学习起来会很困难,他会对声音非常陌生。
他们只是沉默。
夏晴也的爷爷奶奶只是两个住在乡下的农民,更是负担不起这样高额的费用,知道孙子先天失聪的消息,也只是不知所措地问了一句,“要怎么办,多少钱才好治?”
夏钦只说:“就那么办嘛。特殊学校可以教他怎么照顾自己,等以后科技发达了,肯定有办法。”
张敏爱显然想教他的不止是怎么照顾自己。夏晴也对文字的学习从两三岁时便开始了,教一个听不见的孩子认字,同时还要用局限的行为来解释每个字的意义,对于一个非专业的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敏爱平时的工作也并不清闲,还要在工作之余读很多书,查许多资料,和夏钦一起教他学习。但普通人毕竟不是神童,这个过程非常艰难,总是伴随着眼泪,张敏爱自己都怕自己会崩溃掉。
夏钦想过让她轻松一点,和她商量将儿子照顾到六岁后让孩子去读一个特殊学校,里面自然有人教他怎么日常交流,也能学会最基本的生活自理,活着不成问题。张敏爱拒绝了。
休息日的时候张敏爱会带着夏晴也到书店,在地上一坐就是一天。只有三岁的夏晴也只能凭着绘本上简易的图案与每一个看起来很陌生的汉字连接起来,在脑海中建构出一个独立的区域来放置。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的,也许是因为学习能力的确很强,又或者是因为……
三岁的夏晴也看向张敏爱,她身边摞了很多书,有给夏晴也筛选的,也有她自己看的。黄昏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女人的脸上,睫毛都金灿灿的,很像绘本里周身萦绕着金光的女性人物。
如果说汉字还能凭借图画与结构来拆分学习,那拼音就是完全靠时间和耐性来磨了。那时的夏晴能模仿出夸张的口型,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都没能发出过一次正确的声音,也无法从指腹的触感中得到任何信息。
张敏爱会着急。他会哭,张敏爱也会。
这样的日子暂且过了六年。
夏钦是一个合格的恋人。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他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爱意,可以用爱屋及乌来形容。他只会心疼张敏爱夜里的眼泪,并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坚持让他去学习汉字,又给他买了唐诗三百首,还有一些故事书,厚厚的几本,他认为儿子根本读不下来。
“他现在这个年纪也不会懂这些东西,学起来又那么吃力。”
又一次晚上十一点,夏钦把已经睡着的儿子抱到床上,接着开始整理桌子上地上散乱的书。
暖黄色的光照着张敏爱疲惫的脸,她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夏钦把书都摞起来摆好,被子盖住熟睡的男孩的胸脯,再蹲在自己面前,眼睛里含着疼惜与不解。她将嘴唇贴上了男人的鼻尖,搓了搓他的脸。
张敏爱已经有些困倦了,声音很轻,几乎半数都是气音。
“因为我觉得,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不见得只是想自己能够正常吃饭、睡觉,只做那些最基本的行为。或许他会想懂人们怎么说爱,或许他也想爱什么。”
“或许有一天他会想,他爱他生命里的每一个晴天。”
“我不想让他后悔。”
夏晴也会写一些常用语后,张敏爱给夏晴也买了很多本子,各种颜色的,用来和身边的同学老师家人日常写字交流。
最开始其实也教过两天手语,但夏晴也像是并不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张敏爱做了很多动作,面前的小孩一个也没记住,只是用纸笔写字,她也就放弃了,依旧教他写字。
上了小学后的夏晴也日子并不太好过。在此之前单单一个写字还能应付得来,后来加上数学还有三年级时新加的英语,学习对夏晴也来说是份苦差事,虽然张敏爱也并不强求他的成绩,但每天面对书本也足够令人头痛。他不想上学,但那时的他已经知道了妈妈想让他去正常学校。
算得上一点开心事,夏晴也三年级时喜欢上了画画。用本子画了一页又一页,最开始大多只有个轮廓,后来在美术课本上学了许多,画得也有了些模样。
于是家里本子的消耗速度加快了许多,夏晴也画树,画猫,画人。
夏钦对夏晴也的爱虽然只能算得上爱屋及乌,但他依然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至少夏晴也是这么认为的。
夏钦会在下班之后骑半个小时的电动车带着他去水上乐园,会研究许多菜谱做很多顿晚饭,会用心准备他的每一次生日,会认真表扬每一张递到自己面前的无论是试卷还是图画,他愿意将给妈妈的百分之百爱分给自己一点,这就很难得。
毕竟自己只是爱情的结晶,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爱情本身而不是自己身上,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也知道夏钦一直在攒钱。
夏晴也小学毕业那年,向张敏爱表达了自己读完初中就不继续上学的意愿,张敏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接过了他手里的笔。
[要不要再坚持一段时间?]
[如果你初中毕业后能听到了呢]
那时家里的存款刚刚过了六万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