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宅子里的下人们,分家仆与家奴两种。
家仆受家主雇佣,每月可以收到月例钱,来去自由。而家奴是没有自由的,一般进宅的人都是自愿卖身为奴,若做的好,主子也是能发点月例钱的。
而庄子上的奴虽也算家奴,但地位最低,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俘虏。
陆宅的刘管家与护卫头子李叔都是宅里的家仆,但已经服侍陆家很多年了,虽来去自由,却早已把陆宅当成了自己终身的归宿。
而陆宅的其他下人们,有的是卖身为奴,有的是家仆,但从没有过从庄子上来的。直到有个叫沈骁的出现。
李守田已经观察沈骁很久了。
他还记得这小子一年多以前被自己压在刑房狠狠踢了一脚,后面又从观兽台捡回了一命,如今已经被家主带回来在宅子里粗使了。
他当初就觉得这小子血性大,虽自己嘴上没说,心里也是觉得那孙家老爷子用活人殉葬就该下地狱。
李守田看沈骁这几日陪着小姐去巡店,回来后就安心做粗使,不管是劈柴还是打水,这活让他干起来都是又快又好,刘管家也称赞这小子做事从不偷懒。
沈骁来府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自刚来陪小姐巡了几次店之后,便整日在后院忙着干粗使,与小姐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知道陆宅的规矩。能陪小姐出去巡店的,要么是贴身伺候的婢女小厮,要么就是府里的护卫。他目前仍是粗使的身份,便专注做好眼前事,一天一天的这么过着。
沈骁发现之前带他看病的李叔与刘管家,对自己依旧颇为照顾。
陆宅的活确实比庄子要轻松很多。他在庄子里基本上是不歇息的从白天忙到晚上,但在这里或许是因刘管家的特殊照顾,他每天倒是多了一些可以支配的时间。
而这空余的时间里,李叔有空了便教自己习武,一来二去熟络以后,沈骁也有了想让李叔教自己认字的心思。
李叔看着凶悍,实则内心热络,对自己管着的十几号护卫也是尽量给与关心。这个人虽有暴脾气,却没有坏心眼。护卫不一定都识字,但护卫长是一定要的。
沈骁试探性的询问了下李叔是否可以教自己认字,李守田乐呵应下,得空了就在后院的一片荒地里,用树枝写一些字给沈骁,告诉他怎么读,怎么认。
沈骁知道刘管家没有阻拦李叔与自己接触,没有再给他安排更多的事情去做,对此也是心下感激。
李守田已经找管家刘园要了好几次人了。
按刘园之前的安排,沈骁得在宅子里干上三个月粗使才能李守田那边调去。他美名其曰磨练心智,其实就是想再谨慎观察一段时间,毕竟是陆宅的先例。
但他对沈骁也是很满意的。他做事勤快从不偷懒,干活也是甚为麻利,简直一个人能顶两个用了。也因为对他早早放了心,他知道沈骁迟早得去李守田那边,李守田似是对沈骁极为欣赏,隔三差五便找他说话,甚至得空了还教他一些拳脚功夫。旁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想让沈骁三月期满后早点通过宅里护卫的选拔。
李守田也发现沈骁对习武颇为用心,那不是一种单纯的勤奋,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他本就反应敏捷,体格也好,习武上更是学得快。李守田虽嘴上不说,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这小子满意的很。
沈骁习武时骨子里的狠劲他很喜欢。虽然平常看着话少踏实,干活认真,性格随和,无论如何都跟狠这个字联系不起来。但沈骁的狠劲是藏在骨子里面,不然也不可能从观兽台活下来。他没觉得沈骁骨子里隐藏的狠劲是坏事,甚至更欣赏他。毕竟现在这世道要是真的一点狠劲都没有,别说保护家主小姐,连自己都是问题。
等李守田教沈骁认字的时候,才发现沈骁记性比自己想的更高,简直称得上是过目不忘了。他本就聪明又肯学习,李守田教他认字,习武的心劲也越来越大。沈骁也确实是精力好。活是一个都没落下,一遍认字一遍习武,休息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人却没有疲乏之态。
琳琅后面也知道了沈骁得先粗使三个月的事情。琳琅自打沈骁陪自己巡了几次店以后,愈发的希望沈骁快点干完三个月,早点当护卫了。她看着身后这位大叔侍卫,难免怀念起沈骁那英俊挺拔的身姿,还有那精神上的满足感。毕竟不是每个小姐的护卫都能这么好看的。
她知道沈骁平日也忙的很,不好没事就去找他。更何况他本就生的好看,要是陆家小姐有事没事去找一个粗使的,怕也会传出些对沈骁不利的消息,要是兄长再把他送回庄子就得不偿失了。
想了想琳琅还是忍住了,没主动去找沈骁。但她也早有了想法,等沈骁正式成立护卫,以后出门就带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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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琳琅巡店结束的早,回了宅子便开始在里面随意转悠着。
如今已是十二月。宅内的草木早已枯萎,手露在外面也有了冷意。
天气虽已转凉,但跟前两年那场大雪天比起来,今年倒算是温和多了。可即使未到寒冷刺骨的程度,宅里干活下人门也开始时不时的要搓搓手,嘴里呼出的气已成白雾。
琳琅许是巡店巡出习惯来了,在宅子里边转边开始四下观察,然后留意到了后院的一块空地。那块空气不大不小,似乎荒废很久了。琳琅寻思着这地空着也不好,得让它利用起来。便踏进那片空地准备琢磨下。
可进来低头仔细一瞧,竟发现地上“种”了满满的字。
那些字是按照从上到下,从右往左的顺序在地上均匀铺开的。
地上字迹有两种。一种从头到尾字迹工整,另一种则像是照着字迹一笔一划的临摹。随着临摹字迹越来越多,笔迹也逐渐由“形”变得具有了一定的美感。
琳琅看了眼右上角的字,倒有些惊讶能在这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大概猜到这是谁写的了。
她是高兴的。至少沈骁是愿意学认字的,还有心认自家小姐的名字。
琳琅接着从自己的名字下面看去,就发现这些字没有规律可言。
好像是一个人随性的想到什么便教什么,甚至琳琅再仔细看了一下,这教写字的人,有些笔画好像看着不太对呀。但这笔画错的也不算离谱,至少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沈骁批完柴,抱着一堆砍好的木块准备先堆在那片空着的荒地旁,却看到小姐站在那里,似乎在低头琢磨着地上的字。
“小姐?”琳琅听到了沈骁的声音。
琳琅转过身,看到沈骁将木块放在旁边,朝自己走来。
“这地上的字,是你写的?”琳琅故意一脸严肃的问他。
沈骁不知小姐为何神色严肃,心想是不是用地练字坏规矩了。
他低头回道:“是奴写的,奴现在就将它清理干净。”
说完便拿起一条长木块,准备将土地抹平。
“我没说这地不能练字,急什么?”
她顺手从沈骁手里拿下那木块,扔到一边去。
“沈骁,”她再次细细看着荒地里的字迹,“你跟谁学的?学多久了?”
“李叔教的,两个月了。”
“两个月,”琳琅心理合计了下,“那就是从巡店以后吗?”
“是。”
她好奇沈骁的动机,便问了句:“你学认字的动机是什么,想有一技之长?”
毕竟这年头识字的百姓也不多。就连护卫里能认字的也没几个。
可沈骁却轻声回道:“奴未曾想那么多,只因那次觉得丢脸,以后想更好的为小姐做事罢了。”
琳琅想到那次让他拿书的事情,觉得是他想多了:“陆宅里识字的也没几个,是我那次疏忽了。”
但她仍是问了句:“沈骁,你当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吗?”
沈骁听出了小姐语气里的可惜的情绪,却仍是轻声回道:“奴这辈子为小姐所驱使,就是沈骁的打算。”
琳琅感受到了他的忠心,却不免低头叹气:“你这么聪明,要是有机会博取功名倒是一条出路。”
沈骁却只是坦然的笑了笑:“若小姐说的打算是参加科举,沈骁这辈子是没有福气了。”
琳琅这才反应过来异想天开的是自己,可没想到沈骁接下来说的倒更是残酷了。
“沈骁是奴隶,算贱籍,参加不了科举,甚至连与平民通婚的资格都是没有的。”他耐心的解释道:“即使家主施恩,允许沈骁与同为奴籍的女子通婚,孩子也依旧是奴,子孙三代也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琳琅闻言,更觉得自己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真是好日子过惯了,才有了让人家打算的想法。
现在想想沈骁命都在陆宅手里捏着,能活到这份上就不错了。至于前途这东西,早就被奴籍毁完了。
但既然谈论到娶妻生子,琳琅还是问道:“若家主同意你通婚生子,你愿意吗?”
沈骁直接坦言答道:“世道艰难,奴自知没有能力护住家人,还是一人苟活吧。”
他说的含蓄,但琳琅是知道意思的。
他若成家有了孩子,也都是服务陆家的奴。若真的有天兄长对他们有所不满,一家人说没也就没了。即使她觉得兄长不会这么残忍,但这种命运在别人手里拿捏的感觉,当真是不好受的。
琳琅离开这块空地,走了两步冲沈骁说道:“跟我来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