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空之畔 第9章 胆小

三枚钉子完全扎入胎面，其余的零星散落在地上。应书蕴捡起揣入口袋，回了车。

慢慢把车挪到路旁，她如同那泄气的胎，头靠在椅背上，两眼放空看向窗外。

眼前公路笔直，延长至远处天际，这是从加油站到North Pole唯一一条路。许获就算要去市中心吃饭，也势必要返回这条路。

应书蕴默默盘算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他改变了计划，不去North Pole。

他速度太快，没看到。

手中的长钉划过手心，金属坚硬冰凉。应书蕴掏出手看，掌心没有破。只是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横切过感情线。

像某种不详的征兆。

再不济，她心想，可以拨通那串号码。她记性一向很好，看过两眼已熟背于心。

只是偶然充满想象，必然却包含叵测。应书蕴不愿如此狼狈。

雪簌簌落下，越来越大。除了拖着长尾的巨大货车轰然经过，这世界再无它物。白色的雪花，如心中不安，渐渐弥散。

应书蕴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一，二，三，数着数驱赶烦躁。

吱呀……

车胎摩擦减速带的声音钻进耳朵，余光里一辆白色越野车出现在后视镜。应书蕴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软软瘫在驾驶座上，收回了敲打的手。

须臾之间，许获走到了车旁，轻敲玻璃。应书蕴摇下车窗。

少年的声音和风雪一同灌入，“怎么了？这么快就轮到我报恩了？”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极为澄澈，无形中点亮了这暗沉的天色。

应书蕴点点头，“压到钉子了。“

许获皱眉：“这么缺德啊？往地上撒钉子。你也挺倒霉的。”

应书蕴心虚，局促得脸颊通红，“刚才没找到螺丝套筒，取不成备胎，”

为了不显得刻意，她又牵了牵嘴角，“所以我刚在想要不要就这么先开回去？”

许获闻言，绕到车前，应书蕴见势推门跟了过去。

她两手揣在口袋，脸埋在领口，低头看着许获俯身按压车胎。

没一会，他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脏污，“别开了，不安全。我去拿工具。还是就换我的？”

在楚加奇结束滑雪之旅后，许获直接飞到费尔班克斯，也重新租了辆车。

虽然这里公路铺装正常，为了能去更多地方，他选了辆更粗犷的美式越野，和应书蕴的一样，不过是新款。

应书蕴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车，摇头，“不了，工具借我吧。”现在这个回去补补就好，花费不大。

许获点头，转身回了车。应书蕴打开后备箱，倚在边缘，看着他拿着工具回来。

正欲接过，许获却摆摆手，他先是脱下大衣丢在一旁，又低头掀开防尘盖。

将套筒和螺丝扣拧紧后，许获把袖口提起了一些，青筋在发力下凸起流动。备胎在钢索的牵引下渐渐落下，他拿起千斤顶，蹲下取起备胎。

雪很快落满他肩头，在黑色套头衫上附着，融化。

应书蕴取下脖间的围巾，抖散开，遮住他的头顶。明明是下决心做的局，心底还是冒出了一点愧疚。

听到头顶的簌簌声响，许获抬头看到一方格子天空，侧脸看应书蕴，沉默对视下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却也无言。

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很快换好胎，还帮应书蕴把旧胎安置在了后备箱。

应书蕴拿起外套，递过去。

“谢谢，要不是……”

“不用谢，要不是你，我那天也走不成。”许获利落穿上外套。

应书蕴低头看着脚尖，鞋面被雪水融开一片水渍。心思哽在喉间，难出口。

“你对费尔班克斯很熟？”

她抬头，应道：“还行。”前两次待的时间长，这里出名的景点应书蕴都去过，后来还在雷蒙德夫妇的带领下看了不少小众美景。

“有空的时候，介意当向导吗？我第一次来，会待一段时间。”

应书蕴没想到这么顺利，一时反应迟钝起来。许获却已掏出手机，等她回应。

“行，那我们后面约时间。”应书蕴报出一串数字。

那是雷蒙德给她联系客人的工作号。

*

两人分开后，应书蕴找了就近的修车行，把旧胎补上。她不是心存侥幸的人，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回到木屋已然是暮色时分。

放置好购买的物资后，应书蕴匆匆进了厨房。白天吃得少，脑子又乱，回过神只觉得胃里空虚。

这一餐她倒没凑合，十分耐心地做了三文鱼烩饭，还炖了菌菇汤。

偌大的客厅里，应书蕴静静吃完，又里外整理了一番。

今天她收到小屋客人的邮件，说是晚上会到。

费尔班克斯的天黑得早，但现在也还没到晚饭时间。她想了想决定先不打电话，拿着手机进了浴室。

室内温暖舒适，应书蕴洗完澡出来，只穿了件宽大的T恤和短裤。头发也没吹，只是稍微擦干了水分。

她打开冰箱，拿出苹果洗净，走到壁炉前添了点柴，坐到了一旁的摇椅上。

打开手机，她看到了微信上的红点，点开。

周絮：【又去了】

周絮：【恋地情结？】

把苹果放在一边，应书蕴低头断断续续打了一行字，看了看，又删掉了。把手机丢到一旁，拿起苹果，她蜷缩进摇椅里。

在晃荡中一口一口吃起来，甘甜的汁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

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过周遭，和前两年没什么区别，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方天地。

左前方的墙面上，层层叠叠贴满了照片。

雷蒙德是自由摄影师，自然风光领域的大拿。但小屋里并没有摆放他的风光作品，而是贴了满墙的游客照。

这些是多年来到访过索尼娅小屋的游客。

雷蒙德收藏了各种机型的宝丽来相机。在客人离开前他都会问对方有没有留影意向，会拍一些送给客人，最后留一张贴到墙上。

那些人或情侣，或朋友家人，无一不是欢快兴奋。

应书蕴聚焦了眼神，看着角落里那张。

孟知宜站在她和周絮中间，两只手比着耶。白色绒帽下，笑得很甜。

阖上双眼，应书蕴回到了那个冬天。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她本想回家，周絮却说想去阿拉斯加。

她取消了回家的机票，理所当然跟随他来了阿拉斯加。出行前她做了不少功课，还为这趟极地之旅购置了诸多衣物。

抵达安克雷奇后，两人取完行李，应书蕴急着赶去定好的餐厅。周絮却让她等会，眼神直直地望着抵达口。

等孟知宜推着行李车出来时，她只觉得脑中算力过载，像没有信号的老旧电视机，只有黑白雪花在跳动。

眼前的人笑得多灿烂，自己的表情就有多僵硬。

应书蕴以为周絮的悸动，结束在孟知宜高二转学的那个冬天。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刻，有些事物悄然变幻着。

孟知宜兴高采烈拉着她叙旧，应书蕴才得知她转学后就开始准备留学，现在在芝加哥。

周絮没去芝加哥的原因她无从得知，也不愿开口询问。

心底甚至隐约庆幸他们在另一个城市，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成为那个最可悲的人。

像是坠海的人，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抓住的唯一浮板。

这微不足道的事实，成了应书蕴在三人共处时的支撑，每次失落，纠结，伤心之际，她都要在心里拿出来默念几遍。

一口咬下，嘴里的酸苦让应书蕴睁开了眼，吃完大半的苹果露出空洞的核。

她站起身，走向照片墙。

左边的周絮表情温和平静，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而另一边的自己，唇线绷得直直的，眼神空洞。

应书蕴拿下照片，细细端详起来。

其实他们三每人都有一张，只是她早忘了自己那张放在了哪里。而周絮买了个相框，把它裱起来放在了书桌上。

是有些区别的，可能是动作，她没仔细看。

一手捏着苹果核，一手捏着照片，应书蕴走到垃圾桶旁，扔了进去。

壁钟的时针指向8点，她返回房间拿了本书，决定边看边等。

*

小镇并不大，许获逛了会有些百无聊赖。

红色线条和壁画装裱的圣诞老人之家喜庆热闹，他拐进去，随手买了点纪念品。又找了家餐厅，点了本地特产帝王蟹。

走出餐厅，夜幕低垂。

没有光污染的广袤天空黑得彻底，显得散落的星星额外闪耀。

许获回到车内，准备在出发之前，给屋主打个电话。

徐徐吹出的暖气慢慢给车内加温，他打开邮箱查看李天锡转发的信件，不急不缓地寻找着电话号码。

划到那串号码时，许获指腹微顿。他感觉暖气效果太好，闷得人喘不上气，按低了一点车窗，让冷气进来。

点开微信，许获给李天锡发了个大红包。

李天锡手机不离身，秒回：【怎么着？到了吗？这么感谢我~】

许获：【还没到。】

李天锡：【什么情况？】

许获：【人见到了。】

李天锡：【那也行~那红包我收了哦~谢谢哥！你是我大哥。】

在导航里输入地址，许获轻点开始。他准备不打电话了，现在就走吧。

在罗曼蒂克消亡的当下，他感觉自己正陷入无可救药的浪漫里。这种浪漫甚至不需沾染可被称为“爱”的字眼，已足够引人沉溺。

*

因为手中的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应书蕴并没有按顺序阅读，她只是就着目录挑选着感兴趣的某一篇，零零散散地看着。

因为靠壁炉近，热气蒸得她双颊红彤彤的，头发也烤干大半。

“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

敲门声响起时，应书蕴正对着书中梅尔这句话发呆，以至于她都不知道门外那人到底敲了多久。

那人极有耐心，并没有因为得不到应答而焦躁呼喊，只是用同样的频率敲着。

咚咚咚！停顿数秒。如此反复。

应书蕴把书丢在茶几上，抓起沙发上的针织开衫，边往身上套边朝门口走去。

“Theo Li？”开门的同时，她抬头问。

屋檐下挂着的那盏灯，昏黄柔和。

身形高大的男生转过身，灯光在他侧身勾出一层金边。

许获走上前俯身看她，笑着点了点头。

“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 -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美] 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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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