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签名行云流水,舒朗恣意。
加州驾照,年龄。一切都跟新生中的风云人物对上了号。
留学生里家境殷实之人比比皆是,不乏挥金如土的纨绔之辈。许获为人低调,从不呼朋唤友,但那些捕风捉影的侧写下,是一般人难以匹敌的身家。
有人试图扒出他的背景,却徒劳无功。
印象深刻的是夏怡夸张的调侃。
“估计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人傻钱多,谁靠近都能分杯羹。”还跟她掰指头算哪些学姐学妹有意往上凑,俨然一幅一双手数不过来的阵仗。
应书蕴把这些八卦都当都市传说听,还笑着说太过了。她自己没为什么低过头,只觉得那些夸张的故事都只存在于狗血剧。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那些传闻安在他身上倒也不违和。
希望人还没走,不然自己也只能放便利店了。
应书蕴边走边翻看手中的皮夹,从里到外都没发现任何联系方式。停车场里并没有几天前那辆德系SUV。
捏着皮夹茫然站了会,她发现指腹触感不太平整,仔细看皮夹底部手工刻了一串号码。
掏出手机正欲拨打,余光瞥到一辆白色越野车里有人影晃动。
她走近了些,看到许获静静坐在里面。
在停车场看到那辆福特的时候,许获心念微动。可这车在美国实在常见,自己又不记得车牌号。
他坐在车里掀开刚买的咖啡,透过幽幽的热气静静看着那辆车,又担心等来一个络腮胡的山姆大叔。
车窗被敲击的声音打乱了他的胡思乱想。许获转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等的那人隔着车窗对自己挥手,隐隐约约似大梦。
愣了会他才赶紧拉开车门下去。
“你……”
应书蕴拉低围巾,刚呼气就凝成白色的雾,“你钱包掉了。”伸手递过皮夹。
许获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口袋,眼里带笑道:“好巧。”
“嗯。”应书蕴没看懂那眼神里的隐约的惊喜,只当对方是重获钱夹的喜悦,里面各种卡,补办肯定麻烦,还是在这样的旅途中。
“该怎么谢你才好?”看着女生掩在围巾里的白皙脸庞,他思量了会道,“我请你吃饭吧。”
应书蕴环视了四周,这是处于公路旁的小小加油站,零丁宛若孤岛。
看着她的眼神,许获也陷入无言,他咳嗽了两下补救道:“这离市中心很近,我正好要去吃饭。”
应书蕴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又指了指另一条路,“反方向,以后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这种托词明明自己也没少说,许获当下却着了道,钻进牛角尖。
突然的沉寂让应书蕴恍然,自己好像太过不给面子,毕竟很多人并不想欠人家人情债。
她抬眼轻声道:“要不你请我喝杯咖啡?”又指了指便利店,“店里的就好。”
许获的表情如多云转晴,他点了点头,快步往便利店走,行至一半又转身提高音量:“美式还是拿铁?”
“拿铁吧。”因为距离远,应书蕴双手做喇叭状搁在脸颊边。反应过来又觉得傻,赶紧放下。
许获脚步轻快地进了便利店,一会就捧着两杯咖啡出来了。
应书蕴接过咖啡,手心传来的热度在肌肤上蔓延,奶香味融化了空气里的寒冷。
“我叫许获。”
应书蕴点头,指了指他的口袋,“我知道。”更多的也没再说。
“收获的获。”
“好名字。”
“你呢?”
“阿蕴,”应书蕴提手在空中虚画了一个草字头,补充,“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庄子,齐物论。”
应书蕴眼神惊讶地看过去。只见许获拉了拉冷帽,不好意思道:“条件反射,小时候被逼的。”
爷爷是老知识分子,生怕他在国外长成外黄内白的香蕉人,从小就让他背这些晦涩的古诗文。
许获还想说,好巧,我们的名字都有个草字头,就听到她轻轻哦了声,那是对他懂不懂庄子,背不背古诗词的淡漠。
他把那句话咽回,嗤笑自己不合时宜的自作多情。
两人面对面喝了会咖啡,雪轻轻飘落在二人身上。
应书蕴低头把围巾往脸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淡淡的眼睛。她说了声再见,声音闷在围巾里,回了自己的车。
*
后视镜里,伫立在车边的身影越来越小。
应书蕴回过头,一手扯掉厚围巾,沉眸注视远处的公路。连接音响的数据线坏了,车厢里仅有发动机的轰鸣和疾驰带来的风噪。
噪音沿着既定频率起伏时,几乎可以被忽略,这空间陷入一种沉闷的寂静。
滴哩哩,滴哩哩……
清脆的微信提示音划破这片沉寂,连响了好几声,应书蕴瞥了眼屏幕,是家越发来的。点开手机,看到一笔数额不小的转账。
想到程术说的中年男人,应书蕴如鲠在喉,太阳穴凸凸跳动。她不愿用龌龊的心思去揣测,打了个方向盘,把车子泊到路边,拨通了电话。
卡通铃声令她焦躁,抿嘴的力气又大了几分,生出一丝痛。
“姐。”电话那头很嘈杂,是一个城市早上最忙碌的光景,喇叭里传来的叫卖声和汽车鸣笛生交错起伏。
还没等她出声,家越急忙问:“你怎么不领钱啊?”
应书蕴深吸口气,语气克制,“哪来的钱?”
“姐,我想了想,补习课就不上了。”许是怕惹怒姐姐,家越又宽慰起来,“多买几本参考书,在家做也一样。不会的还可以问程术呐。”
家越上的是私立高中,重视各种兴趣特长发展。
文化课确实比不上以应试为先的省重点,而且程术还是实验班的尖子生,她这么考量应书蕴倒也说不了什么,只是……
“家越,你不会画室也没去吧?”
她明知故问一试探,果然换来了电话那头的沉默。
过了很久,才传来细若蚊呐的回应,“嗯,画画课太贵了。”
这个词从小到大爸妈就没提过。应家本就富庶,两人又秉承女孩子要富养的原则,对女儿们予取予求,从不让她们的希望落空。
可现在家越要考虑的却不是喜欢与否,是有没有钱。
而窘困会让人做出什么呢?应书蕴突然很害怕。
她耐着性子,柔声问:“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姐,你让程术跟踪我了吧?”
应书蕴心一紧,拿过身旁的拿铁喝了口,因为放置太久早已凉掉,入口冷巴巴地黏在口腔里。
“所以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我去城东给有钱人家的小孩教画画。”
“胡闹!”应书蕴忍不住厉声,“谁要一个高中生教?”虽然生气,她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家越明显被吓到,解释起来也结结巴巴,“就……就是之前画室的朋友介绍的,然后帮我弄了个假的证件。”
“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还做假骗人?你是画得有多好?都不需要再学了!谁让你考虑这些钱不钱的事情了?谁让你去赚钱了!”
应书蕴气急,连珠带炮之下,气息已然失序。
她气家越自作主张,更气自己作为姐姐无力让她安心读书,不自觉早已站在了为父为母的立场。
那头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应书蕴赶紧安慰,哭声却依然不停。
过了好久,家越才边抽泣边说:“姐,我不想让你退学。”
“谁说我要退学了?”
“你别骗我了,我偷听到姑姑和姑丈谈话了,姑丈说给我付学费都吃力,两个人在那叹气。还说可惜你都读了这么久了。我不想你变得‘可惜’!”
家越的声音絮絮叨叨,混着哭声更是乱作一团,但应书蕴还是听了个大概。
她确实跟姑姑聊过这个方案,毕竟余下所需花费依然很多,家越的养育费用也不能一直靠姑姑家。但现在再跟家越聊这个事,显然很难说通。
她低声埋怨:“你有什么想法,你得跟姐姐说呀?”
说完又故意笑着安慰,“我不退学,之前爸妈打过来的钱还剩挺多的,我准备把车卖了,暂时没问题的。”
“真的吗?”家越怀疑地小声问。
明明对方看不到,应书蕴还是猛点头。
“真的真的!我能读下去,你也赶紧回去上课吧。补习班可以不上,退的钱你留着买参考书买颜料,画画课一定得去,这钱我不收,你快去找画室老师交上。”
安抚了好一会,家越才乖觉应好。
挂了电话,应书蕴感觉用尽力气。车里空气沉闷凝滞,难以呼吸。
推开车门,一阵冷风钻了进来,她走了下去。
*
绕道另一边,应书蕴懒懒地倚着车身,隔着围巾轻轻呼吸冷冽的新鲜空气。身前的雪地绵延上百米,隐约能看到奔流的河水。
她往前走去,在白雪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雪深,一踩一提步,很快后背就出了层薄汗。
那河还是很远,她却有点走不动了,停在原地看了看。转身又沿着脚印一步步往回走。
卖场的雪地靴质量堪忧,才走这一会,雪水已经渗到了内里。应书蕴脚下又快了几分。
由奢入俭真难啊。
其实爸妈打到她这边的钱早就所剩无几了。
走到车边,应书蕴调整了一下呼吸,眼光却意外胶在了副驾上。那座椅上放着建材店买的钉子,她莫名想到了那张养尊处优的脸,还有那句分杯羹的调侃。
她视线未动,掏出口袋里的烟盒,冻红的手指有点失去知觉,颤抖着摸索了一会才拆开。
转过背靠着车,她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低头点燃。
一呼一吸之间,神志愈发清明。应书蕴取下剩余的半支烟,手臂伸直。
那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仿佛坠在远处河流上的落日。
这世上为名为利,去乞求去夺取的故事太多了。
多她一个不多。
如果她和家越能熬过这两年,她愿意做那个世故卑微甚至狡猾的人。
熄灭了烟头,应书蕴打开车门,拿出那盒钉子,抓了一把洒在车前。转身上了车。
点火,毫不犹豫压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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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