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秉忠叔很是意外地“啊”了半声,屋内顾未辞也实打实地震惊问道:“你见?”
李乘玉掀开锦被坐起身,吩咐秉忠叔着人来给自己换衣,向顾未辞道:“我要见他。”
“往日他到访,你从未允见。”顾未辞道,“就为了个梦,你要见他?”
“今时不同往日。”李乘玉说,“我有好些话要问他。”
“阿月,那只是梦!”
李乘玉摇头,语气间透着强硬:“我必须看看他。”
“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顾未辞拉住李乘玉的手腕,“阿月,你说过,你我之间,不分彼此。”
“这是两回事。”李乘玉轻轻挣脱顾未辞的手,披上外衣,“我现下有很多事需要理一理,你……先回永宁侯府。”
顾未辞脸上有了愠色,眼里也全是不可置信,声音微微地发了颤:“阿月,你这是要我走?为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梦魇?”
已走到主屋门口的李乘玉停了步。
他微微侧身,深深看顾未辞一眼。
纵然眼底滑过一丝挣扎犹豫,但他终究是回过身,踏出了门去。
*
元夜一过,绵延半月的雪终于停了。
再过得些许时日,堆积无尽的雪色也尽皆淡去,日光破云而出,映出一片耀目炫色,慢慢随着时辰过去,穿过半开的窗棂,斑驳落在书案上墨迹未干的纸上。
日影落在指尖,也有些暖。顾未辞停了笔,凝神看了会日光,轻轻叹了口气。
窗外响起执墨的声音:“世子,许二公子来了。”
镇北将军家的老二许青川和他自小相识,早就省了俗套的虚礼与客气。听到执墨的通传,顾未辞道了句“请”,放下手中笔,拿起案边书本盖住了他方才无意识写下的笔画纷乱叠满纸上的“月”字。
片刻之后,许青川便进了书斋。
他笑道:“清鹤兄原本是打算亲自来送帖子的,不曾想枢密院近日出了几件大事,陆大人连着十数天没有回府,家中事务都得清鹤兄裁度,年节迎来送往的事情太多,他实在走不开,因此托着让我来了,说请你原谅他礼数不周来着。”
顾未辞摇头道“清鹤兄总是如此周到”,抬手接过许青川递来的朱红请柬。
二月十五是枢密使陆明书大人的长子陆清鹤生辰,每年都会摆宴,今年自也是如此。
朱红请柬共是两张。
不用打开,顾未辞也知道其中之一是给李乘玉的。
这三年来,旁人早已当他和李乘玉不分彼此,给他们两人的贴子都是一起送到,他们也总是联袂出席。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甚自在,也和李乘玉提过在人前不要太过亲近。
但李乘玉不从,圈着他的腰贴着耳说“我的阿眷这么好,觊觎的人太多,我可不能离开半分”。
明明平日是那般傲然骄矜谁也不服的肆意模样,却偏偏对顾未辞青眼有加。
如此高调也不是不曾惹人微词,但李乘玉从来不放在心上,心里眼里只有顾未辞。时日过去,大家倒是也认了他们两情相悦,视同一体。
唯独林昭清一直对李乘玉展现企图,一而再再而三的明示暗示,毫不掩饰地想成为李乘玉的入幕之宾。
顾未辞也曾调侃李乘玉风流倜傥,仰慕之人甚多。
却被李乘玉环住腰吻上,唇舌缠绵间低语“纵千万人,我也只是阿眷的”。
是情话,也如誓约。
再之后,林昭清下的帖子李乘玉便一概不接了。二皇子和二皇子周边其他人邀约,如果没给顾未辞下帖子,李乘玉也一概不去,而若是两人都去,他必是半步不离顾未辞身边,即使有人当面调侃,李乘玉也是坦然自傲地答一句“我离不了他”,以至于林昭清从无可乘之机。
但此刻看着手里那张要给李乘玉的贴,想起几日前李乘玉竟让林昭清踏入了逍遥侯府,甚至为了见林昭清而冷面离去的背影,顾未辞对于要不要替李乘玉接下这张请柬有了迟疑。
香炉里燃着的香氤氲着烟气缭绕,他看着烟气,手指轻轻点着请柬,又不自知地叹了气。
许青川悠然品了口茶,轻笑开口:“怎么?生乘玉的气呢?”
顾未辞手指一顿。
许青川又道:“因了林昭清?”
顾未辞抬眼,看许青川:“你怎么知道?”
“林昭清他去过逍遥侯府多少次了?只被乘玉经年累月拒之门外而已。但前几日忽然乘玉允他入府面见,林昭清几乎不曾雇人宣扬此事至人尽皆知,还添油加醋说你拦着乘玉不让见他,而乘玉为他将你赶离了逍遥侯府。”许青川不屑嗤笑,“真能编。乘玉怎可能舍得你受半分委屈。林昭清,他也配?”
说着他问顾未辞:“你怎么不拦着乘玉,真让他允林昭清入了府?”
顾未辞苦笑:“我拦了,他不听。”
“啊?”顾未辞的话让许青川声音紧绷了好些,“你怎么会拦不住他?”
“我不知道。”顾未辞轻轻把请柬推远了些。
李乘玉会因为一个中了邪祟而滋生的诡异梦魇较起真来,这让他很是无奈。
旁人看着李乘玉是骄矜高傲、对不合自己眼缘的人和事都冷然得毫不掩饰,但顾未辞知道他在原则之外其实心软,对府里的旧人也从不摆小侯爷的谱。
所以梦里那些惨绝人寰若是真发生,李乘玉一定会用尽全力去避免,却改变,去挽救。
但那只是个梦。
而他却兀地生了隔阂,这让他一时间无法应对,觉得实在是太荒唐了。
“听得乘玉允林昭清入府,我和清鹤兄都感蹊跷。”许青川面有忧色,“他的一举一动对局势影响可说甚大,这个时候他给二皇子一党的林昭清面子,总是有些微妙。”
顾未辞也很困扰。
太子病逝已有五年,储位一直空悬。众人皆知君上最为属意三皇子谢承平。
只是三皇子在太子病逝后不到三月就忽然晕倒,从此卧病在床人事不知,而五皇子与四皇子一母所生,感情深厚,并无和四皇子一争高下之意,二皇子谢元睿和四皇子谢永安便成了当下储位的唯二人选。
二皇子飞扬跋扈、喜怒无常、好大喜功的性子人人皆知,他视四皇子为最大障碍,为构陷四皇子手段狠厉、无所不用其极,若是二皇子真登储位,四皇子身边的人必然都将被残酷清洗。
这些人也有才有能,有为国为民的理想抱负,有一损俱损的亲朋挚友,有妻儿父母,他们也要活,绝不甘命被人捏在手上,于是自成了一股势力保在四皇子身边,与二皇子党抗衡着。
而顾未辞原本谨遵父亲的叮嘱,平静度日,不争荣宠,不贪虚名,不沾庙堂波谲云诡,以免徒增风波。
反正他自小病弱,也从不曾在世家子弟间出过风头,即使好友许青川等都选择拱卫四皇子,他也并没有卷入其中,只作为存在感薄弱的永宁侯府不显锋芒的世子完成基本的迎来送往即好。
直到他被君上选中,参与四皇子主持编修的律法事宜,不可避免地成了四皇子府中一员,无法再在这局中退避三舍,独善其身,而非得去替自己、替永宁侯府的安稳有所打算。
而李乘玉一直都无谓谁登临储位。
几位皇子都非皇后亲生,和皇后、和逍遥侯府的感情也淡薄。
反倒是李乘玉六岁失了父母后皇后便把他接进宫中亲自照料,他在君上皇后膝下长到十二岁才回到逍遥侯府,因此君上待他有时比待几位皇子更为亲厚。
而顾未辞入了四皇子府,李乘玉会偏向哪边,一目了然。
“其实乘玉和二皇子有所往来也是不可避免。只是近日有言官上奏指去年四皇子在将去雍州巡边时病倒未能出行,是因储位未定才借病不肯出京,你病着的这几日,四皇子已着实受了君上几次申饬。恐怕储位之争今年将有定论了。”许青川忧色甚重,“乘玉地位特殊,二皇子一直都在拉拢。他允林昭清入府,很难不被人解读为他似要和二皇子有所交往,如此一来,四皇子不是情势更危了么?”
顾未辞即刻道:“阿月他不会让四皇子出事的。”
“那是自然,他必然是站在你身边的。”许青川想了想,道,“莫不是乘玉因时度势,另有筹谋?”
顾未辞迟疑一瞬,终究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问他啊。”许青川不以为意,“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顾未辞轻轻摇头,心里泛着的苦浸满了烦闷。
从逍遥侯府回到家的当夜他就病倒了,接下来的这些天一直昏昏沉沉发着热,不曾出门,也不曾见客。
在昏昏沉沉中,他每每恍惚地觉得李乘玉来了,但醒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李乘玉没有来。
他竟然没有来。
从李乘玉对他坦承心意,到彼此爱意相通,这是顾未辞第一次失望。
顾未辞沉郁的情状让许青川不由得倒是安慰起他来:“你这几日病着,乘玉的心思自然是用在悉心照料你之上,不会和你细说这些费神劳心的事。”
顾未辞苦笑:“自那日他要见林昭清之后,我还没见过他。”
“什么?”许青川高了声,“林昭清去逍遥侯府是七日前的事,你和乘玉连着七日,一面未见?”
顾未辞淡声应了句是。
“怎么可能?”许青川满是不可置信,“我听执墨说你是从逍遥侯府回来便卧病在床的,乘玉竟未曾来看过你么?”
看着顾未辞面无表情地点了头,许青川真真震惊了:“往日就是我和你多聚一会乘玉都定要在旁,一刻也不愿少见,怎么可能会你病了都不见影踪?这还是他么?我怎么就信不了乘玉会冷着你呢?”
执墨来添茶,听到许青川的话也忍不住小声嘟囔:“岂止冷着啊……我们世子那天从逍遥侯府回来就病倒了,发着热昏昏沉沉呢,还惦记着是元夜,怕小侯爷会来找他,迷迷糊糊的略醒来点儿就惦着让我去后门东巷看一看小侯爷是不是等在那儿。结果我一夜鬼鬼祟祟溜出去了七次,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世子可是为小侯爷在佛前雪里跪着才病的!任是如何吵嘴,小侯爷也不能这样啊……”
他说着气恼起来:“而且往年小侯爷缠着世子陪他过元夜让世子因此受了多少我们侯爷的责罚啊。今年小侯爷怎么就……”
元夜。
顾未辞从前也和旁人一样,只觉逍遥侯府的小侯爷贪喜热闹,每年除夕到元夜,京城各家府邸都会夜夜燃放烟花。
除了宫里,最好看最长久的总是逍遥侯府。
直到和李乘玉在一起,他才知道那轰烈喧闹的烟花之后,是李乘玉最怕的深深寂寞。
和李乘玉在一起的第一年,除夕到元夜他一直如往年般一样随在父亲身边,祭祖守夜,往来拜年。
熬到元夜,他终于忍不住相思之苦,借口不胜酒力回自己院子歇息,再趁夜从后门偷溜出府,打算去逍遥侯府看看独自度过年节的李乘玉。
却没曾想出到后门外,竟然见到着一袭火红大氅挺拔立在雪中的李乘玉。
风吹过大氅的风帽,拂过细细毛边,把清隽少年郎的如玉面色衬得更是耀眼。
耀眼到,顾未辞的眼眶都红了。
他低语:“哪有未来的侯爷在元夜蹲在人家后巷的?风大雪大的,不冷么?”
李乘玉来握他的手,笑得满足:“在这里,离你总算近一点。你在,我就不冷。”
那夜李乘玉携着他的手,从永宁侯府走到了逍遥侯府。
雪落了满身,但有李乘玉的体温,他真不觉得冷。
也是那夜他生平第一次彻夜未归,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李乘玉。
纵是第二日回到家后被父亲罚着在祠堂跪了三天,他也不觉得辛苦。
之后的每个元夜,他都会在后门打开时看到等着他的李乘玉。
可是今年元宵,刚刚醒来的李乘玉让他走。
为了见林昭清。
再是因了李乘玉心神未大定且被梦魇所困,他也心中不快。
“执墨,够了。”
收回心神,止住执墨委屈不止的抱怨,顾未辞用指尖点了点书案上给李乘玉的朱红请柬,道:“这请柬,你着人送去逍遥侯府。”
执墨和许青川同时不解地“啊?”了声。
许青川开了口:“你不自己交给乘玉?”
“是呀是呀。”执墨帮着腔,“虽然与小侯爷闹了不愉快,但总得和好不是?我敢保证,小侯爷一见到世子,肯定会即刻赔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