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忠守在李乘玉床边,一见顾未辞来,便立刻递上参汤:“已经不烫了,世子快先喝了吧。”
顾未辞没接,只问:“阿月醒了吗?“
李秉忠摇摇头,把参汤又递向顾未辞:“世子,你前日去取药引受了瘴气,太医都说已经伤了心肺,你可千万得保重身子,别托大。”
“我知道。”顾未辞接过参汤一饮而尽,“为了阿月我也会撑着,放心。”
把碗放下时,他忽然怔了一瞬。
继而俯下身,专注至极紧盯着李乘玉的眉眼。
片刻后,李乘玉的眼睛微微张了张,须臾间又闭上了。
“阿月,你醒了么?”
满是欣喜又蕴着心酸绷满紧张的低唤声中,李乘玉再次慢慢睁开了眼。
“阿眷?”
他哑着声唤了句顾未辞,语气却极虚浮,眼里也透着浓重惘然,似乎人醒了,意识却还在恍惚之中。
“是我,我在。”顾未辞平日灵动的桃花眼漾满水意,长长地吁了口气,手指轻轻抚上李乘玉的侧脸,“你总算醒了。”
李乘玉却直接挥开了顾未辞的手。
顾未辞愕然间,李乘玉更是语带质问,冷道:“怎么是你?”
李乘玉这话惹得顾未辞倒有些好笑起来。他笑答:“怎么会不是我。”
李乘玉还陷在恍惚里,定定地看顾未辞许久,继而缓缓环视自己躺着的床榻、床边挽着的纱帘,纱帘外燃着的香炉,良久,满是惑意、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我不是……死了吗?”
“真可算得上死里逃生。”顾未辞俯身,握住了李乘玉的手。
李乘玉僵了一瞬,轻轻挣脱顾未辞的手:“我记得很清楚,我死了。”
“你昏沉了五日,该是梦里魇着了。”顾未辞温声道,“醒了就好,苦了你。”
李乘玉摇摇头,抬手撑着床栏想要坐起来:“我现在是不是在阴曹地府的幻境里?”
顾未辞俯身,小心扶着李乘玉坐起身来,又靠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叹道:“不是梦,不是幻境,你是真的醒了。”
肌肤相贴的温度,落在唇上轻咬而生的酥麻触感,都真实而熟悉。
死了,或是在梦中,无疑都是感受不到这些的。
李乘玉似乎因此而缓过了些神识,双眼定定看着顾未辞,张了张口,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声,慢慢移开目光,再度陷入了恍惚的沉默中。
虽未有动作,但气息的起伏变化让顾未辞察觉到李乘玉此刻的情绪很是不稳,这让他不禁蹙眉。
轻握住李乘玉的手,贴在自己脸侧,顾未辞心有余悸地感受着两人肌肤相触,放缓声道:“阿月,你刚醒,别太费神了。”
李乘玉却突兀地抽回了手。
顾未辞一时怔住,看着李乘玉,满是不解。
待要开口,听得李乘玉醒了的秉忠叔已经把国师交代一直熬着待李乘玉醒来即刻服用的汤药端了进来。
“总算醒了。”秉忠叔也是一脸心有余悸犹未放心的紧张。
他出生便在逍遥侯府,李乘玉父亲安在时他是随侍,自李乘玉父母去世后更是掌管侯府日常事宜,照顾着李乘玉到如今,无人之时便也不似人前拘礼,语气间满是长辈的关顾之情:“国师交代若醒了就得喝了这汤药,可不许躲。”
李乘玉抬眼,看向李秉忠,开口道:“秉忠叔,现下,是何年何月?”
“今儿个是十五年元宵夜啊。”秉忠叔念叨着,“吃了药好生休息,也让世子快点歇着吧,你病的这几日他可没少受折腾……”
“秉忠叔,你是说,现下,是端淳十五年,元月?”李乘玉似有不解,“是我还未承袭逍遥侯位?”
“快了。除夕日君上不是宣了你承袭的诏书么?昨日钦天监说已算好日子,承袭典礼定在八月初七。典礼后,小侯爷便是实打实的逍遥侯了。”秉忠叔答着话,把手里玉盘托着的一个金丝匣子和一碗汤药小心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
李乘玉脸色一沉,垂了眸子,又默然了。
顾未辞拿起金丝匣子,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拈起一颗银蓝色的小果,递到李乘玉唇边:“国师说你撞了邪祟所以昏睡了这几日,醒来便要喝下定魂的汤药。这个是萤月果,做药引的,见了光很快便会坏,你先吃下去,汤药也快好了。”
李乘玉抬眼,看了看他修长手指拈着的小果,迟疑地退开了些身子,显然是抗拒的。
把小果再向李乘玉唇边递去,顾未辞的语气带了些哄着人的绵软:“看着是不太好吃的模样,但这可是我亲自去龙出渊找回来的,你可别让我白费心血。”
李乘玉瞥过银蓝小果,缓慢地摇了摇头,同时抬手把顾未辞的手推开了些,明显抗拒得更重了。
顾未辞脸色微沉,却没退开,语气冷了好些:“你把药吃了,否则我真生气了。”
李乘玉猛地抬头,看向顾未辞带着愠怒的脸,眸子里的光闪了闪,又抿了抿唇。
顾未辞把银蓝小果再度递到李乘玉唇边,脸色更沉。
李乘玉默然了好一会,终于抬手,从顾未辞指尖接过那颗银蓝小果,又出了会神,终究是吃了下去。
顾未辞已经返身拿起了药盏,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李乘玉面前。
李乘玉又迟疑了。
顾未辞待要开口,李乘玉先出了声:“给我吧,我自己喝。”
看着李乘玉端起药盏一饮而尽,顾未辞终是舒了口气,拈起一颗蜜果道:“压一压苦味。”
李乘玉僵着手指接过蜜果,放入口中,再度陷入了恍惚的沉思中。
顾未辞也未再说话,只安静坐在床边陪李乘玉沉默着,间或压着声轻咳两声。
过了半刻,秉忠叔带着执墨进来了。
执墨蹑手蹑脚地走近顾未辞身边,低声道:“小侯爷醒了,世子也该歇着了,不然熬不住的。”
“我没事。”
“林昭清现下安好吗?”
顾未辞淡声出口的话和李乘玉说出的话撞在了一起。
“林昭清?”顾未辞很是意外会听到李乘玉提起这个人,“你问他做什么?”
李乘玉深深看顾未辞一眼,没说话。
“他左不过是在和二皇子谋划些构陷四皇子的肮脏布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狼子野心,怎么会不安好。”
李乘玉忽然叹了口气,抬眼直视顾未辞,似在叹息:“我知道你最厌烦他。”
李乘玉的目光里有着明确的审视,甚至浸着几分锋利,这让顾未辞心里突生出异样的不适来。
他也直视李乘玉,朗声:“他对你下药以图和你欢好,你忘了?他找人绑我要毁了我,你忘了?二皇子党诬陷我爹要置我全族于死地,他便是先锋,你也忘了?若他好过,我们又当如何?”
“所以你想折辱他,要杀他,是么?”
顾未辞沉吟一瞬,直言:“若是他和二皇子一直不知收手,逼到你死我活之刻,我必然出手。”
李乘玉复杂地望向他,一字一句间很是苦涩:“那我呢?”
“你?”李乘玉的问话让让顾未辞一时间竟是梗住了,过了会儿他才眨眨眼,迷惑道,“你说什么?”
“我说,若是我也不如你心意呢?你也会对我出手么?”
“阿月,你这是什么话。”顾未辞脸色沉了沉,“你还不明白我么?”
李乘玉移开目光:“我只昏睡了五日么?”
顾未辞点点头。
李乘玉又问:“国师说,我是撞了邪祟?”
“是。”
“邪祟……”李乘玉喃喃低语,“我不明白……现下怎么会是十五年呢?”
顾未辞叹了口气:“你还未病愈,该多歇着,需费神识的事先放放,别想了。”
“怎么放?”李乘玉黯了眸子,“分明我早已袭了侯位,现下该是十八年。我很确定,我已经死了。我是重生了么?”
“梦魇也是常有的,梦里的事当不得真。”顾未辞温和安抚,“你现下是好好的在这儿,胡说什么生死呢。”
李乘玉呆呆看着顾未辞,表情里竟是有些凄楚。
“那是真的。”他摇摇头,恍惚着低语,“二皇子得了储位,却在登基当夜被四皇子引入东原国的兵马攻入宫门,他被虐杀,死得很惨,他刚满月的孩子也被……”
“四皇子怎可能是这种人?”顾未辞摇头,“四皇子绝不会为了皇位通敌叛国,会甘愿向他国摇尾乞怜。”
李乘玉又默然了半晌。
“喝些温水吧,你嗓子都哑着。”
顾未辞倒了水,把杯盏抵到李乘玉唇边。
李乘玉不接杯盏:“宫变当日林昭清原本可以跑的。但他为了救我而被四皇子抓住。你……给他灌了他曾给我下的那种药,而后将他扔到乱军中。”
顾未辞脸色沉了下来:“我?”
李乘玉声音渐低,越发沉痛:“我最后见到的是他被折辱之后没一处好肉的尸体。”
他抬起头,看顾未辞,目光里隐含苦涩:“纵使再恨他,你也不必做到如此。”
顾未辞心下烦闷起来,他微微高了声:“我能不能做出这种事你不清楚?你竟用梦魇迁怒我?”
李乘玉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未辞,那目光里隐含着审视,让顾未辞心里的烦闷更甚。
但李乘玉的憔悴眉眼,神态里的惊疑不定,还是让顾未辞的心疼压过了心烦。他舒缓了语气:“阿月,你神魂不定,此刻不宜多言,多歇着吧。等你大好了,也就不想这没凭据的梦魇了。”
“不是梦。梦里不会有感觉。”李乘玉眼睛微微发着红,“二皇子府和附庸二皇子的臣子家诸人全被屠杀,府邸付之一炬,火光灼热不是假的。四皇子得了储位,立即毁了和东原国的契约,东原大军围困京城五个月,城内粮草耗尽,饿殍遍野,人相食,啃噬过的头颅白骨滚过我脚尖时那如蛆附骨的触感不是假的。京城守不住了,四皇子向东原称臣,东原屠了京城,满街腐烂尸体、每一步避无可避踩踏的血水的腥臭气息不是假的。林昭清被你灌的药发作后抓住我时那滚烫得能灼伤人的痛苦不是假的。还有我,一剑穿心,痛不可当,那些血,黏黏糊糊,满手满身,尤有余温。”
他在窗外传进来的风雪声里抖着声:“这些,我看过、触过、经过、感受过的鬼火狐鸣、绝伦惨事,我也希望它们是假的。”
顾未辞默然了。
过了一会儿,风猛了好些,打着旋把雪沫吹进敞开的窗缝,往暖的屋里侵入刺骨寒意。
顾未辞去阖上了窗,却没有马上回身。
他看着窗边雪沫遇暖意须臾融成的水痕,忽然问:“那我呢?”
身后,李乘玉没有应答。
顾未辞转身:“你梦里,我呢?除了手段卑劣害死林昭清外,我还做了什么?我遭遇了什么?”
“你……”李乘玉仰头,看顾未辞,语声中是自己也不太明确是什么意味的混乱,“你是四皇子肱骨,并无损伤,权倾朝野。”
顾未辞一愣,继而讽刺一笑:“你觉得,我稀罕权倾朝野么?”
“我不知道。”
李乘玉的回答出乎顾未辞的预料。在他不可置信看过去时,李乘玉也抬眼看他,凄楚又不甘:“我被一剑穿心而死。执剑的,是你。”
他按住心口,仿佛那真切痛感还在,喃喃:“是你。”
顾未辞看着李乘玉,分明都是愕然,过不多时却又笑出声来:“我怎么可能如此对你?可见这就是乱七八糟毫无根据的梦啊。”
素日他如何待李乘玉,李乘玉又如何待他,早已彼此认定,不管何种情形、何种境地,他怎么可能会让李乘玉死?
若是会,那他在佛前苦跪两日两夜,又是为了什么?
李乘玉也想到了这些,眼中惑意更重,终于垂了眸子,再度沉默。
顾未辞抬手,轻缓着把李乘玉按倒在床上,给他盖好锦被,温声安慰:“别想了,就只是梦魇罢了。待魂识归位就好了。”
李乘玉没回应,只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秉忠叔的声音从屋外透了进来。
“相府的林三公子?”秉忠叔语气不耐,“小侯爷病着呢,他来凑哪门子热闹。”
“林三公子说今日才听闻小侯爷犯了急病。”来通传的小厮答着,“带了千年人参和从北缙国的圣山雪莲来……”
“谁稀罕。”秉忠叔更抬高了声调,“小侯爷现下需要静养,不适合见客,也不耐烦见他。送客。”
“秉忠叔。”李乘玉忽然扬声,“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