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野在场,其他各界名流都沦为了陪衬。乔金骁先是备下赵天野老家的酒,又紧着赵天野点戏,一群人前倨后恭地伺候着,这赵大帅俨然已喧宾夺主。
饶是如此,赵天野仍不满足,一出《牡丹亭》唱罢,搁下茶杯便问道:
“乔老爷,今儿您过大寿,怎么不见我那好兄弟小六子?”
小六子自然指的是盛长风,乔金骁闻言倒有些诧异。
盛长风没来,他没发现,旁人也没告诉他。若非赵天野开口,他还当这人是在哪儿忙着,没顾上同他打招呼。
乔金骁心绪不形于色,手捧盖碗,仍是笑着回道:
“许是今儿有旁的安排,不来也罢。”
“不该吧,”赵天野当然不信,“有什么事儿能比他自个儿爸爸的生日都重要?”
乔金骁尚未来得及答话,且听赵天野又道:
“还是,他小六子,不给我赵某人这个面子?”
乔金骁心下蓦然一沉。
他随手放下茶盏,赶紧打起马虎眼:
“赵大帅说的哪儿话,我这就派人带他来。”
他言罢,朝一旁的孙忠使了个眼色。孙忠不动声色退下,潜行出了宴会厅。
盛长风没来,在他们兄弟几个意料之中。
那日长街之上,盛长风挨了乔金骁一记窝心脚,肋骨怕是都震断了几根。他亲眼瞅着,乔金骁是真恨,腿上半点儿没收力,便是寻常人也堪踢死了,更不必提惯有肺疾的盛长风。
人是当场就呕了血,疼得说不出话来,听说后来是阿水把他背走了,回的是乔家外的那处私宅。一连这么多日没消息,乔金骁不问起,他们全当是老爷子还为股份的事儿生气,不敢碰这个霉头。
孙忠心里想着,没消息或许也是好消息,证明盛长风还活着,才会没人来找乔家人帮着发丧。
他驾车来至盛长风的私宅外,但见院内花草都长荒了,显然很长时间无人打理。院门未落锁,任他闯入,别墅的门也不结实,让他一脚踹开了。
这门一开不要紧,蜿蜒一地的血迹吓了他一跳,血腥气扑鼻而来,险些冲他个踉跄。
孙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怕盛长风其实已经不在了,得尽快想个法子,向乔金骁和赵天野复命。
卧室的门虚掩着,几声摩擦的沙沙声传出来,他谨慎地先自腰间拔了枪,拿在手里从侧面靠近。枪口抵住门板缓缓推开,盛长风的惨状映入眼帘,使他瞬间呆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凉气。
蜷缩在那床被血污浸透的被子里面的,正是盛长风。他脸色灰败,眼底隐隐泛着乌青,两片沾血的唇瓣干得龟裂,透出一副死相。而他身上的伤大多数未经妥当处理,露在衣裳外的几处已经化脓发炎,手脚关节更是肿得厉害,手指连弯曲都不能。
可悲的是,他还活着。
还拼命伸着一条伤口未愈的手臂,去抓床头柜上放的、半颗带牙印儿的干馒头。
孙忠快步上前,拿起那半颗生出霉斑的馒头。
“你就吃这个?”
盛长风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甚至带了点儿绝望的惊喜,艰涩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胃里……厉害……”
他想说胃里疼得厉害,吃点儿东西就能暂时缓一缓。
听在孙忠耳朵里,只觉格外讽刺。
盛长风总说,他胃病是来时就有的,因为小时候饿坏了。可街上的叫花子那么多,没见哪个似他这般,非得娇气得餐餐准时吃。
他的身体是如何垮的,孙忠和凌崇明最清楚不过。
乔金骁收养盛长风那年,适逢乔家扩张生意版图。孙忠和凌崇明正当年,酒桌、牌桌上没少忙活。盛长风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被乔金骁都给他们二人教规矩。
凌崇明多精明一个人,得了盛长风,哪儿还用得着自个儿去应酬。
每逢谈生意,字是他和孙忠轮流签,好处他兄弟二人对半儿分,酒却是盛长风独自挡。
从小到大没吃过饱饭,盛长风的身体本来就比常人更弱,经不起胡吃海塞,更不必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和孙凌二人去过几次应酬后,他胃疼得越来越频繁。平日不喝酒的时候也常难受,吃什么吐什么,吐到最后胆汁混着血丝,堪堪能止住剧痛。
他怕喝死,就想方设法地推诿逃避。
孙忠是个耿直性子,把话撂他跟前儿,去了有钱分,不去就挨揍,让他自己选。
盛长风被逼得走投无路,跑上书房向乔金骁求助。
乔金骁听不得手底下人抱怨,怪他娇气,无病呻吟,三两句责骂把他打发走。
第一次出事,是连去三场酒局,到第四场在舞厅时。
盛长风被灌得麻木,面泛潮红,生意伙伴上一秒夸他容光焕发,下一秒就眼见他大口大口地呕血,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凌崇明不敢真闹出人命,连夜送他去了秦城最好的西医馆。
这次胃出血要了盛长风的半条命,幸好,亦吓坏了孙忠和凌崇明。他们为了堵住盛长风的嘴,不让他向乔金骁告发,各让出两间铺子作交换。
反正已然如此了。
盛长风没拒绝。
他凭着最初的几间铺子在秦城起势,生意越做越大,胃病越来越重。偶尔忙起来顾不上吃饭,他就会狼狈地疼到虚脱。
为此,他常在身上带一颗馒头,实在没空吃饭,又逢胃里灼痛复发,就噎一口止疼。乔梦寒曾亲眼看到他在参加宴会前,躲在角落里啃一口馒头,还忍不住笑他,叫花子出身就是没出息,身上总带个馒头,怕吃不饱饭。
这会儿,盛长风一只手死死按在上腹,势要将身体按穿。孙忠自是不敢把发霉的馒头给他吃,赵天野活要见人,他不能让盛长风死在自己手里。
“老六,”他唤了一声,“今儿老爷子寿辰,赵大帅点名要见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别给老爷子添乱。”
盛长风张张口,再出不了声了。
这副样子,没人帮怕是起不来的。
孙忠叹了口气,忍着嫌恶把盛长风从床上拖起来。方才还无甚力气开口的盛长风,竟突然猛烈地一阵咳嗽,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却憋得通红。孙忠忙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让堵在气管的一口浊血呛出来。
“忍忍就过去了。”
孙忠如是道,顺手从身后的衣柜里扯出一件风衣,把盛长风裹住,遮起他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