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没起来。
起初十来天整天昏昏沉沉,有时候睡有时候醒。第一次醒来,松萝看见桂花和小蓝、小红都在床边上,三个人正看着自己哭唧唧的。松萝也不知道她们哭什么,但也隐隐约约意识到,大概现在自己的样子确实很惨。发现松萝醒了,桂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听说你回来了,我们一起来看你。跑出去一个月,你受苦了。如今你也不要再担心。之前寅斑只是心里有气,如今他打了你一顿,这口气已经出了,好在你也没事,这件事就算翻了篇。事情都朝好的方向发展,我们都替你高兴。”
听见这句很有情商的话又看见桂花这个无比真诚的表情,松萝陷入了漫长的沉思。我被打成这德行,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事了?寅斑这气出了,那我呢?你们为我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虽然被寅斑打了,但是在没死的情况下就取得了寅斑的原谅,保住了饭碗?但松萝也知道,桂花不是故意恶心自己。她是山里土生土长的,意识暂时只能发展到这个层面。
虽然很是尴尬,但出于礼貌,松萝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见松萝笑了,小蓝和小红也都热情起来。俯身靠近松萝一些,小蓝道:
“听说那天寅斑打你,把那么粗的拖把棍都生生打断一根。天哪,你真的好厉害。如今大家都很崇拜你,说你是传奇耐打王。”
这下松萝是彻底笑不出来了。这时候寅斑进来,和颜悦色地招呼大家去外面吃东西,随后又进来看了看松萝。一群人出去后,松萝感觉心力交瘁,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擦黑,松萝睁开眼,看见寅斑居然正热情地在客厅里扫地。洞穴里再次变得干净整洁,桌上又摆上了双数的苹果和柿子。一切似乎真像桂花说的一般再次好了起来,某些事情重新进入了正轨,但对松萝而言这个结论尚且有待商榷。
其实刚被打完的时候,松萝整个腰以下就都动不了了,但两条腿有知觉。当时胡大哥和别的学道医的妖精轮流过来看过,大家看好了后就去到外头和寅斑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起初松萝也没多想,倒是寅斑很积极,每天都自己给松萝扎针。第一针下去,直接给松萝扎得惨叫起来,又疑虑地回头去看,只见寅斑正拿着根一尺多长的钢针认真地找下针的地方。找好位置,寅斑的眼神骤然犀利,随后非常认真地先把针捏着用嘴嗦了一遍,还发出了奇怪的口腔音。
这确实令人感到恐惧,但如今松萝也不敢问,只想着兴许寅斑真有几分本事。谁知扎了七八天,情况越来越严重,两条腿越来越麻。有一天松萝正在睡觉,突然听见外面又在嘀嘀咕咕,仔细听去是胡大哥正和寅斑讲话。寅斑道:
“依你看,以后站不起来的机会有几成?”
胡大哥道:
“我都对你说过了,你最好去找京城的刘太医,那个太医是专门给士兵医这种跌打伤的。人家在战场上天天断胳膊断腿地弄,比较有经验。可你偏不听,非要自己胡扎。我都不敢在腰上扎来扎去,你又不会,自己拿着一本书乱鼓捣,你怎么敢下手的?看她现在这样子,可能真瘫了。”
听见这话松萝只感觉眼前一黑。这时寅斑沉声道:
“你给我管好你这破嘴。她自己进了城,跑进人家庄子给人使唤一个月,住大通铺又累又冻,她又没伺候过人,有点损伤不是很正常?后来住在那男的那里,每天清早就起,零食也是限量的,折损了身体才会搞瘫。她还没讹上我呢,你怎么就先讹在我头上了?再说事情还没有定论。”
见寅斑有些疾言厉色,胡大哥也没再说啥。沉默了片刻,寅斑又道:
“……带她去京城倒不难。可她看见我带她去,就知道我把她给打坏了。况且她本来就骄纵,这样又纵着了她。你千万不要把这些话对她说。倘若真有事,就都怪在她自己头上。”
胡大哥再次抱怨起来:
“我都叫你不要找了,你偏要去找。依我,你趁天黑把她背到京城,放在刘太医的医馆门口,再放下些钱,权当放生了。她若治好,也念你好处,若是治不好,至少你也尽力了。日后倘若她好了,大不了你再想办法把她弄回来,若不好也死在别人手里。若是你留下她她到底瘫了,费心费力养个几年,岂不是还要你下决心安乐死掉?到时候岂不为难?”
这番话换来了长久的沉默。
到了晚上,寅斑罕见地给松萝买了一份溜鱼片还有一份青菜。松萝这几日都不怎么吃饭,今天也很乖地吃了一大份。吃过了饭,寅斑似乎欲言又止,松萝一直安静地等着对方说话,但是过了好半天,寅斑都没说出个啥。
看着寅斑的脸,松萝的心越来越凉。这几天里,松萝总是莫名想起陈廷崧的那句话。只要寅斑在,自己和他就不会有好日子过。那时候不知道陈廷崧在说什么,而且本能地逃避,故意不让他说下去。如今松萝渐渐明白了。
这种想法很奇怪,也令人产生了自己神经质的怀疑,从始至终,寅斑一直在伤害自己。如果说寅斑伤害别人多是有意识的,那么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他经常是下意识的。
就好比说,寅斑意识上或许也不想把人扎残,但结果就是扎残了。他可能也考虑过把自己送去京城救治,但最终就是做不出来。因为送到京城,就必然要把人给放下。寅斑宁可自己在他手里死掉,也不希望自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活下去。
松萝又在想,那个时候,自己凭什么敢做保,向陈廷崧信誓旦旦地保证寅斑不会再来的?自己凭什么这么保证?有没有可能并不是出于相信,而是为了避免一种必然发生的你死我活的冲突。也许这完全是一厢情愿,而陈廷崧的判断也并非完全出于被害妄想症。就这样看着寅斑,松萝突然间脱口而出:
“……我有只仓鼠还在庄子上。”
听到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松萝整个人呆在当场。自打之前回来被打了一顿后,松萝再没跟寅斑说一句话,因此见突然说话了寅斑也是一呆,过了半晌方才笑道:
“那个男的给你买的?”
如今松萝心里一片混乱,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提仓鼠?为什么?因为想把寅斑支回陈廷崧的庄子上。那一日陈廷崧不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陈廷崧一定已经回来了,说不定他会再找道士试图来救人。所以呢?
所以倘若寅斑过去,他就有可能会被陈廷崧带着的道士给解决掉。只要寅斑死了,自己就活了,再也不用被寅斑迫害,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识的。意识到自己想了这些才说出了这句话,松萝愕然了。自己居然想让寅斑死?在想起之前的事之后,自己居然还想让寅斑死。
松萝一直以为自己比花娘善良,纵使李松萝和赵花娘都算不得什么好人,原来这只是一种误解。是人类常见的误解,人类的劣根性,总是觉得自己是善良的。
见松萝突然间脸色变了,拿着筷子有点手足无措,寅斑按住了松萝的手:
“你怎么了?我是开玩笑的。不就是仓鼠吗,明天我也给你买一只。”
第二天松萝醒来已经是下午。发现洞里无人,便拄着拐出去洗漱打理一番,然后又回来硬躺着。一般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寅斑就回来了,还会带回晚饭,但是今日硬躺到了四周漆黑寅斑还是没回来。
又饿又窘迫,松萝不情愿地再次起来,打算拄着拐去外面点灯,谁知这时候桂花来了。将油灯一个一个点好,桂花把桌上的剩菜剩饭收拾了一下,又从随身的篮子里拿了一碗饭菜出来:
“寅斑还要晚一点回来。这个是中午他叫我给你送的,你快吃吧。”
看看桂花又看看饭菜,松萝讪讪道:
“寅斑有事出去了?”
桂花还在收拾桌上的碗碟:
“寅斑去你那个庄上帮你取什么仓鼠去了。他没对你说吗?”
听见取仓鼠,松萝先是一惊,随后直接就是一个拍案而起:
“不不,快叫人,叫人把他叫回来!”
见松萝方寸大乱哇哇乱叫,桂花很愕然,但仍然没去叫人,只是不断安抚表示寅斑马上就回来了。看见桂花好像个傻子一样就是不听自己说话,松萝手足无措,拄着拐便跳出了洞。但是洞外头的泥地没做硬化,刚到门口松萝就摔倒了,桂花只能将拐拿开将人扶起来。这时候胡大哥那边也听到了动静走过来看。看见胡大哥,松萝直接哭了:
“麻烦你去把寅斑叫回来,他去庄上会有危险的。”
看着松萝如此激动,胡大哥和桂花面面相觑。胡大哥道:
“你精神是不是出毛病了?害我大老远跑过来。寅斑他有什么事?我那里有小孩怕鬼,大半夜的,你不要鬼哭狼嚎的。”
此时此刻,松萝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绝望。不管怎么说,这些广义人就是听不懂。倘若今天寅斑死了,那就是自己害死了他。倘若寅斑没死,而陈廷崧死了,或者死了几个家丁丫鬟,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松萝不明白,昨天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
这个时候,松萝想起了一个场景。那时候自己的父亲和一位和尚坐在厅堂上论道。和尚说人应当超脱六道修成正果。当时自己父亲微微一笑:
“我倒不这么看。就好比说,兴许我们前一世是神仙,这一世就成了人。这一世是贵族,下一世就沦为乞丐。再下一世,兴许你我就都成禽兽。芸芸众生总是修为越来越差,处境一直滑坡的。就像我这女儿,上一世兴许也是男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这一世就成了庶女。这是天地的造弄,也是自己的因果。”
当时松萝不懂,只是觉得李长卿说话的模样特别牛逼,所以应该不仅是吹嘘,而是有其道理。如今松萝突然懂了。人性就是自私贪婪的,做错一点事,就会导致你的处境变差。处境一旦变差,人类就会更贪更恶,处境就又滑坡了。逆流向上,难上加难。想到这里松萝突然不哭了。就在这时桂花道:
“寅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