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缰野狗一样跑出去一丈多远,松萝渐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智的状态有些缓解后,松萝的第一个反应是此刻这个空旷的院子里特别吵。到底是什么东西正在发出水壶开了一般的尖锐噪音?水房好像也不在这边啊?
下一瞬间松萝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似乎是自己亲口嚎出来的。此时此刻,在这个恬静的江南风格花园里,自己正在发出尖锐的爆鸣。被这疯了一样的嚎叫吓到,松萝努力降低音量,尝试调动大脑复盘。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我在陈家的麒麟庄,陈公子上午被人叫回了幽州。到了下午一个男人出现在了这里,这个人或者说这个虎居然是寅斑?
实事求是地说,此时此刻松萝脑子已经完全乱套,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处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总感觉很奇怪,就是那种做梦一般的怪诞与不协调。
上辈子的所有事和这辈子的所有事叠加在一起,导致此刻松萝完全没办法去理解寅斑此时此刻的存在状态。松萝不知道寅斑到底是个啥,他到底是自己记忆里那只慢慢长大毛茸茸的小老虎还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到底是一只成年老虎还是一只妖孽。而自己根本没办法把这些信息叠加到一个实体上头。况且自己和寅斑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基于一种大脑可能过载的本能,现在松萝唯一的感受就是不想看见寅斑。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一切不协调的根源就是来自这里。松萝认为自己算得上是个周全的人,通常会把所有的可能性设想齐全,但在这几天里,却从来没想过倘若寅斑又来了该当如何是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自己逃走都一个多月了,他怎么早先不来,现在又找到这里来了?
虽然这么想很没道理,但是似乎事情就应该是寅斑永远不会再出现。寅斑以为赵月眉是花娘转世,所以与赵月眉好了。而自己想起了一切,并选择与一直保守秘密的陈廷崧在一起,事情皆大欢喜,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可是寅斑又出现了。一旦他把自己带回去,他的洞里就出现了两个花娘。一个是赵月眉这个假花娘,一个是自己这个真花娘。
从某种中国玄学的潜意识来看,一旦两个花娘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域里,情况就会发生真假美猴王般的巨变。两个花娘必须要互相厮杀,不断抨击对方是假的,反复论证自己是真的,并且博取寅斑这个裁判的认同。寅斑给出的分中既有客观分,也有感情分。到了最后两个花娘只能剩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的。
倘若不开口承认自己是真花娘,就可能会被赵月眉挤兑死。如果开口承认是真花娘,就可能会被寅斑说自己是冒名顶替打死。如果最后寅斑相信了自己是真的,他又可能会和自己算总账。至此一切明了,只要回去就是个死,虽然过程尚且不知,但结局大抵如此。
努力复盘到这里,松萝终于意识到这次复盘纯属多余,除了给自己添堵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因此再次提起裙子拔腿就跑。但此刻院子里的几名丫鬟已经冲了出来,一边一个将松萝搀住不断询问到底怎么了。而寅斑也已经走了出来,用手搭着景墙的院门笑嘻嘻地看看松萝,随后也徐徐走过来。
看见寅斑过来了,松萝只感觉背后发麻,一颗心都快从天灵盖儿里蹦出来。如今念想只剩一个,就是退退退。火光电转之间,松萝想起那天当着道士陈廷崧对自己说,院子的后面有一间房间,里头供着三清祖师牌位。这下松萝恍然大悟。陈廷崧的意思其实是,万一寅斑找来了,自己就跑到那间安全屋苟着。想到这里松萝挣脱侍女再次跑了,而寅斑一边朝松萝点手一边追过来:
“你别跑。老朋友好久不见,我们叙叙旧,讲讲是不是别来无恙。”
北周女子一般不缠足,但松萝比寅斑矮许多,而且此刻还穿着一双底有两寸厚的新登云履。感觉很难跑得过,松萝只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绕着院子小碎步倒得飞快,但由于对这里不熟,一时半刻根本没有找到路在哪。本来从各种意义上看在这种情况下都跑不掉了,但在这场莫名奇妙的追逐战中,寅斑的态度好像只是在追着人玩,松萝快他就快一些,松萝慢他就慢一些,以至于这场赛跑迟迟没个结果。
就这样开玩笑一样我就跑啊你就追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松萝感觉自己肺都快要爆了满嘴都是血的味道,才终于透过一片冬天干枯的竹林看见了那间挂着桃木剑的屋子。见松萝大叫一声加速狂奔,寅斑迈开大步冲了过来一脚踩住了松萝的裙角,松萝瞬间绊倒重重摔倒在了地上,不但擦破了手右脚也崴了。见松萝含着眼泪用手撑着地,寅斑抱着胳膊弯腰笑道:
“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跑什么?怎么,是害怕我说出你我床上的友谊?那时候你吃我的喝我的,晚上被我弄得yu仙yu死,j叫得那个浪样子,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大家都来看看,她跟我可还怀过孩子哩。如今骗了这姓陈的凯子当了这个小夫人,你也捞了不少吧?你我总算赤诚相见过,不分我这个老朋友一点儿就算了,连杯茶都不招待,你这个小biao子真是太薄情了。”
万万没想到寅斑会如此胡说八道,又看见丫鬟婆子站在旁边一脸震惊,松萝感觉胸腔里压着什么一样快要被气疯了。但突然间又意识到,寅斑就是想要激怒自己。只要自己当众发疯,大家就会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因此这个小夫人才会如此破防。因此现在必须稳住寅斑的情绪,更要稳住自己的情绪。略微冷静了一下,松萝尽量使语气平静:
“寅斑,你听我说。我出来赵月眉是知道的。一山不容二虎,带我回去只会搅得你家宅不宁。况且我身体不好,看病吃药也会给你添不少麻烦,耽误你不少时间。私下离开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我们一笑泯恩仇,你走吧。”
如今松萝没急,寅斑倒是急了:
“一笑泯恩仇,泯你妈个头!少给我说这些官话。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你是我养的宠物,除非你死了这段关系才能解除。如今你违约了还这么理直气壮,有没有点契约精神?李松萝啊李松萝,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为了找你,我把整个山头的腊肉都翻遍了!”
说完这句话,寅斑提住松萝前襟劈头盖脸就打。松萝只感觉委屈到无以复加。寅斑啊寅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我是花娘啊,为着你的事,上辈子把命都丢了,结果你还这么对我,你的心不会痛吗?
就在松萝被寅斑捏着含泪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外垸的家丁终于赶到,一群人冲过来拉住了寅斑,松萝发髻凌乱地挣脱了出来。此刻寅斑开始与家丁推搡:
“别拉我,衣服上个月才洗的。告诉你们老子可是武林高手,你们这种垃圾一百个都打不过我。”
按照人类的逻辑来看,如果一个人这么说,那么有九十九点九的概率他只是个战五渣。因此听见这话家丁们愈发不忿,挥起拳头就来锤寅斑,谁知寅斑后退闪开又往前猛地一冲直接将五六个家丁推倒在了土地上。还有一名家丁头铁,从旁边地上捡了一个扒枯叶的铁耙子朝着寅斑就冲了过来,却被寅斑扬手隔空打了个倒仰。就在这时昨日那名为首的道士也闻声赶到。道士举着一把桃木剑跃进院子里,捏个剑诀指着寅斑大声道:
“妖孽,居然敢下山送死!马上给贫道现出原形!”
趁着混乱的当口,松萝不屈不挠地试图单腿跳进那间供奉三清的房间,但就在跳到门槛位置的时候,寅斑的声音忽然自后方传来:
“你最好别激怒我,我不想把事情搞大。”
听见这个声音,松萝停住了。转头看看一片混乱的院子和四散奔逃的丫鬟家丁,松萝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不大对。如今寅斑正在气头上,倘若待会他发现自己躲进安全屋,而他进不了这个房间,寅斑脾气上来说不定真的会泄愤大肆破坏甚至伤人,那么结局可能就是现场死伤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丫鬟家丁。人家收留自己,自己硬是躲起来给人家庄上搞得尸横遍野的,这合适吗?这件事说到底是自己和寅斑的事,至多是自己和寅斑还有陈廷崧三个智能生物的事,人家侍女家丁是干活拿钱的,怎么好让人为了自己的破事把命搭里?想到这里松萝颓然地站住了。
就在这时,寅斑举起手打出一道蓝光,蓝色的光打在那间供奉三清的砖房墙上,随着轰隆一声响,那间屋子好像被雷击中一样瞬间塌了半边。这下那名道士垂下剑利索地从院门里退了出去不知道去哪了,而侍女们也顾不得松萝了,一个个尖叫着各奔东西。
世界终于安静,寅斑近前两步靠近来,随后一把掐住松萝的脖子将松萝整个人凌空提了起来。感觉两只脚都离了地,松萝抠着寅斑的手不住踢腾,但很快又被寅斑重重丢在了地上,随即就被寅斑扯着前襟左右开弓乱抽,同时开起大脚疯了一样对着肚子乱踹。毕竟也是被打过有点经验,松萝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寅斑又伸手过来把松萝的胳膊扳开继续又踢又抽,只把松萝打得天旋地转耳朵嗡嗡的,右眼也有点看不见了。
眼看松萝被打得口中淌血呆呆傻傻的彻底蔫了,寅斑方才情绪得到抒发一样长长地嘘了口气,随后又将人扛在肩上,走了两步飞起一脚踹倒一个石桌才走没影了。见寅斑走出了庄子,侍女们终于颤巍巍地从假山石后爬出来,几名侍女坐在地上掩面哭个不停。
松萝慢慢睁开眼,只看见了一片倒着的山林,旁边是那间熟悉的洞穴。洞穴门口仍然摆着自己种的天竺葵盆栽,但似乎好久没人侍弄,这些植物全都已经干死了。洞里如今也是凌乱一片,地上满是垃圾和衣服,看得出已经好久无人收拾。走进洞里,寅斑将松萝重重丢在石榻上,然后从旁边地上捡起一根拖把,举着拖把棍对着松萝劈头盖脸就打:
“打死你,我给你收尸!给你买檀木棺材,找六十四个人给你抬!老子给你摔盆,老子给你打幡儿,老子给你驾陵!给你买十二个花圈,你个臭biao子!”
打到最后棍都断了,寅斑方才将断掉的棍丢在地上,扑上来疯狂撕扯松萝的衣服。已经寂静一片的洞穴中很快传来了女子尖锐的惨叫。其实刚才洞里已经只剩下了棍子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因此这一声响得有些突然,甚至听起来有点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