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是做法的正日子。打从早上起来,松萝就感觉十分紧张万分不得劲,但还是认真搭配衣服梳妆打扮,又焚了全套的芍药香。
如今松萝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对过往世界的认识正在分崩离析,万事万物处于崩溃破裂的边缘。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走过一条很细的古董吊桥,正走到正中央的时候,桥的两侧绳索突然一根根地崩裂开来。一切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你无法得知下一瞬间会发生什么,只能站在原地扶着两侧的把手,因为无可如何,反而显得没事一样,甚至照一照小镜子补一补胭脂,因为这已经是你能做的唯一的事了。世界爆炸了,而你不回头看爆炸,不是因为牛逼,而是因为知道看了也没啥用。
由两名侍女陪着走到前厅,松萝看见陈廷崧已经到场,那七名道士也已准备停当。示意先在一张铺团上跪好,为首的道士先在松萝额头上贴了张黄色的符纸,随后准备好鬼门十三针的全套工具开始在两只手上施针。第一针扎在三个指节上的时候,松萝只感觉刺痛无比,额头上也瞬间渗出了汗。见松萝反应有些大,道士扭头看向陈廷崧:
“祛除邪气的药,可都按时吃了吗?”
陈廷崧有点被问蒙了,只能看向侍女,两名侍女也是互相看看。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陈廷崧蹲了下来低声对松萝道:
“你是不是没吃前几日的药?你若没吃药,贸然做法可能会有危险。这不是开玩笑,你不要撒谎。”
看了陈廷崧一眼,松萝心里有点慌,又向四周看去,只见七名道士一个个警惕地皱着眉审视自己,几名侍女都侧着脸对自己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陈廷崧的视线则更加犀利,就好像要看穿自己一样紧紧瞪着自己。“咕”地吞了一下口水,松萝低声道:
“……怎么会呢?我吃了呀。”
见松萝坚持已经吃了药,陈廷崧仍旧半信半疑,道士则继续往松萝右手扎针。又是三针下去,松萝直接被扎得脸色发紫。示意先停下,陈廷崧突然蹲下一把拉住了松萝手腕,但半晌也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再次站起身,陈廷崧示意侍女马上回房间搜查,很快侍女传来消息,在盆栽里果然发现了被倒掉的药。
事情揭破了,陈廷崧一把扯住松萝手腕将人拽了起来:
“你疯了吗?你不吃药我问你也不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如今那几名道士也是又急又气在屋里乱走。为首的道士看起来最急,指着陈廷崧便大声开喷:
“陈公子,你到底在搞什么?我早就对你说过,她是中了妖气的人。被妖精蛊惑的人,很多完全丧失了自由意志,会彻底站在妖孽一边,不配合驱邪,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不好好看管,无法保证她已经吃下了药,岂不是白白浪费我们时间准备法事?若是强行施针,出了人命,还要害我们吃官司!”
被对方大声指责,陈廷崧也是有些理亏低头不语。感觉自己带累了对方,松萝突然有些生气,便转身对道士道:
“妾身实在不明白,我的意志到底有什么问题?不是妾身不配合施法,而是诸位给我吃的药来路不明,又不对我讲明这药是做什么用的。这药副作用很强,我合理怀疑诸位没有行医资格证。”
听见松萝这么说,陈廷崧和几名道士全都吃了一惊。盯着松萝看了半晌,为首的道士近前一步施了个抱拳礼:
“这位女缘主,您可知道幽州附近的百姓受了多少妖精的叨扰?你可知这九州万方,每年有多少人被妖精害死?我道门之人,为了降妖除魔,又牺牲了多少人。如今我等抽出宝贵的时间为您祛除妖气,是看在陈公子的面子上,贫道不明白,您到底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松萝冷笑一声:
“妾身不才,总听说冤有头债有主。您说妖精害死了人,难道因为如此,所有妖精就都要被牵连吗?妖精也是有好有坏的,有的妖精害人,有的妖精不过是好色,因此误伤了人,两者又怎么能同日而语?您与我同为人类。按照您的说法,我中了妖气,就等同于您也中了妖气,你我都需要驱邪,这是什么道理?”
闻听此言,陈廷崧陷入了漫长的震惊,那道士也愣了。沉默了好久,道士语气柔和了些:
“这位小夫人。我不知道你与那妖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你竟如此维护他。我们不如说一句明白话。你认为妖孽伤害了你的身体,但你并不在乎,所以我们就没有资格去惩处妖孽。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不祛除你身上的妖气,你的健康就会遭到折损。你死了,你的至亲故友会难过。得不到惩处,那些妖孽就会越发猖狂,此后还会有更多人受害。如今祛除妖气只是第一步,这一步必须要走。想要完全治好你,还必须将这只妖孽彻底除掉。贫道已经在这个庄上布好了大阵,设好三清祖师堂,下一步只需要引妖孽过来。不光是为你,这也是为了幽州的太平。”
听见这话,松萝大吃一惊,不由转头瞪着眼看向陈廷崧。被紧紧盯着,陈廷崧没有将视线转开,眼神反而深邃起来久久直视松萝。意识到对方早就知情,这件事甚至是陈廷崧与这些道士商量好的,松萝心里哇凉哇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那一瞬间,松萝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异世界。在那个异世界,天地都是怪诞的蓝色,自己就好像吃了什么补品一样原地崛起立即飞升。听说要捉妖,自己当时就大喊了一声:
“我不同意!我就不同意!”
说罢就是一个夺门而出。门口围着五六个拿着家伙的壮硕家丁,看起来陈廷崧早就着人包围了大厅,势必不会让自己离开这里。眼看大厅被包围了,松萝冷漠地转头看向陈廷崧,气势就如同一个武林高手。此时此刻,陈廷崧正站在门里表情淡漠,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反派。
不知道怎的,突然之间松萝感觉好像被鬼神附体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嗷”地一声打倒了好几个家丁便冲了出去,就好像寅斑附体在了自己身上。不得不说这个大杀四方的体验特别爽,奔跑起来如同飞翔的感觉更令人念念不忘。但还没爽多久,松萝整个人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气场整个憋了。天地不再是蓝色的,而是变得黑洞洞一片。在无尽的黑夜中,松萝好像被一股龙卷风抽进了一片星空般的隧道,随后四周轮转地呈现出无数个黑夜与无数个白天。
景致正在不断变化,幽州的城墙从新到旧再到倒塌,随后又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建。这城砖的风格越来越老,最终一切再次变回了千年前幽州的模样。等松萝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千年前城墙的马面上。自己正顶着一个明显凸起的小肚子,身上却穿着精美的黑红色古早婚服,双手上带满了金器细软。此刻城墙下站满了百姓,所有人都费劲地仰着头看向自己,就在这时,刘彦突然带着一群官兵挤开人群冲了进来。用力举起手,刘彦高声道:
“不要!”
下一瞬间,松萝腾空而起朝着城墙下方纵跃而下。其实松萝能感觉到,此刻自己本来是想跳进人堆里的。花娘想要把这些人都砸死,至少也能砸死一个半个,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掉了。但花娘显然并不善于跳跃,因此虽然很用力却只跳了三尺多。
就在花娘凌空坠下的时候,刘彦向前冲了过来似乎试图将人接住。但在向前的奔跑与向下的坠落中,刘彦和花娘最终没能成功碰触,四周很快传来了“咚”的一声巨响。转瞬之间尘土飞扬,松萝只看见了昏暗的充满渣土的天空,以及视野边上那堵灰黑色的古老幽州城墙。
视线开始向上拉,此刻花娘正掩面躺在渣土的地面上,下身流出的血把红色的刺绣裙子都染黑了。一群百姓围着花娘的尸身默默无语。刘彦跪在地上瞧着花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一名士兵道:
“太守。如今夫人没了,大兵在外,无人可送,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花娘的尸身被停放在太守府,放置在一个华丽的红色榉木棺材里。如今匈奴在外日日骚扰,太守永远闭门不出。刘彦日日坐在灵堂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有一日,灵堂里传来了巨大的尖叫声,侍女们惊恐疯癫地四处传告,小夫人不见了。准确来说是花娘的尸身不见了,灵堂里只剩下一个大大的空棺材。
花娘的消失成为了一个极其不吉利的预兆,压抑的气氛笼罩了千年前的幽州。百姓们都说小夫人的灵魂化成了厉鬼,鬼魂此刻正漂浮在幽州的天空中。没有人继续说下去。
很快,幽州真的闹鬼了。南侧的兵营着了火,存量被烧掉了一些。在收拾现场的时候,人们发现了花娘的一只红色绣鞋,另外还有一个精美的红盖头。是花娘回来了,她要这幽州城里所有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