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早的幽州,那个冬天变得格外可怖。花娘的脚步走过了幽州的每一寸街巷,白天人们打开门,就能看见幽州东西向的主路上有女子踩出来的脚印子。有的百姓说自己又看见了花娘。花娘出现在城墙上,出现在城门边。她脸色铁青,似乎是个僵尸。
人们都说花娘是来索命的,大家先是烧纸,又献上五牲,最终有人提出必须供奉人牲在下面侍奉小夫人,小夫人方才会收手。事情已经白热化,刘彦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又是一个下雪天,刘彦亲自爬到城墙上观摩地形与地上的女子脚印,终于发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很多房脊上有大型动物的脚印。脚印大大圆圆的,四个圆脚趾,下面带一个厚厚的爪垫,好像一个放大版的猫爪板。
事实呼之欲出,虽然很难令人相信,但很显然花娘并没有回来,是那只老虎回来了。刘彦不愿意下这样的定论,毕竟这比闹鬼还要扯。是老虎偷走了花娘的尸体,是老虎在装神弄鬼,老虎不忿花娘就这样死了,它想要报仇。刘彦在全城放下了捕兽夹,老百姓关门闭户。如今幽州内忧外患,外头有人,里头有虎。
发现事情败露,老虎也不装了。在恐怖的氛围之中,幽州的百姓开始声称自己遭到了猛兽攻击,有士兵报告在月圆的夜晚看见老虎正在攀爬外城墙,又有人报告亲眼看见城墙上有一大群老虎。大家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伤人的老虎到底是一只还是一个能够进城的幽州吃饭自助团。如今城里每天都有人猝死,有人因为逃跑摔断了腿,有人全家发了疯,事情似乎演变成了一场集体性的创伤性歇斯底里。
刘彦派出了大量士兵在城内外摆放兽夹捕捉老虎。这些兽夹当真管用了一会儿。在一个早上有人发现幽州城门内侧的兽夹上有血和虎毛,但什么东西都没夹住。从此以后老虎似乎学乖了再也没有踩过兽夹,反倒是好几个走夜路的士兵被兽夹夹断了脚。
目前事情毫无好转的迹象,百姓们终于开始怨声载道。毕竟在花娘带着斑斑过来之前,幽州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老虎了。大家又担心那只老虎找了女朋友正在山上大量繁殖。如今情况非常明显,是刘彦引狼入室弄来了老虎,搞乱了好端端的城市。
现在刘彦决定继续打。不和谈了,和谈个屁。打开城门,照死里打,毕竟如果不打,关上这扇城门,自己就成了那个众矢之的。
开战那天,刘彦穿着斗篷坐在马匹上立在幽州南门外,旁边还立着几名持槊武将,所有的男儿剑指南面的北狄骑兵。北狄骑兵正牵着三匹巨大的长毛棕熊,棕熊不时人力起来对着天空上的圆月嘶吼。听见熊的吼声,幽州方面的马匹惊恐嘶叫着不断后退。
那天的月夜下,刘彦举起长剑做了个横剑的架势,随后策马前冲。被主人催促,黑马虽然恐惧仍然加速向前,而对面阵营的棕熊也亮出爪子与犬牙纵身前扑。
就在这时,空旷的冬日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震动四方的低吼。这声音像是来自幽冥的鬼魅,又仿佛来自深山之中的妖异。在这奇怪的叫声之中,所有的动物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傻了,就连棕熊都露出一个惶惑的表情,将前爪落地不住四下扫视,天地间异样地安静。
下一个瞬间,一个雄壮的黑影徐徐登上了远处的土丘。惨白的月光在那东西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银线,那东西的眼睛在黑夜中反射出祖母绿一样的光芒。那东西有着雄壮的前肢和油亮的皮毛,粗脖子上的肌肉线条明显,它正狠厉地盯着幽州。
那是一只老虎,是一只成年的健硕公虎。松萝清楚地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从一个上帝视角远远地观望。这公虎就像当年阴山上的那只一样精神邪魅令人着迷。看见老虎,刘彦勒着马傻在了当地,而旁边的幽州将领和士兵却率先反应过来勒马躁动。
那只罗刹虎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徐徐踱下了小山坡,用一双三白眼自下而上冷漠地瞅着刘彦,当真是走出一个揭竿而起,走出一个虎虎生风,走出一个恍如隔世,走出一个静极思动。看见老虎来了,幽州的马匹和北狄方面的棕熊下意识地不住后退。就在老虎接近战阵正中的时候,刘彦忽然神经质地高声道:
“后退!”
话音还没落,那只斑斓猛虎已经纵身而起,在天上滑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在一片黑暗的阴影之中,老虎保持一个悬空的姿势一口咬在了一名幽州冲锋将领的脖子上。那名将领做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四周骤然响起了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名将领骤然从马背上跌落,脖颈折断死在了地上。
看见幽州之虎这个幽州王牌居然在阵前把幽州将领咬死了,城墙上的士兵及城内观望的百姓全都张着嘴梗着脖子,保持一个僵硬的姿态半天动不了。
那一站,幽州端的是打败了。城门颓败地打开,城中被劫掠一空,百姓死伤过半,大量将领因为羞愧自杀。百姓们围住太守府,大声疾呼要求刘彦自杀,但刘彦只是稳稳地坐在空荡荒芜的灵堂里。刘彦对家丁道:
“我是不会自杀的。”
人们不再崇拜刘彦,反倒转而崇拜老虎,这个害死了幽州一半人的妖孽,刘彦从遥远的阴山费尽心思弄来的猛兽。坊间流传着老虎的传说,老人们讲述着那天自己看到了那只老虎,那只老虎漂亮,威武,杀人如麻。如今老虎偶尔还是伤人,有时人们在幽州,还能看见老虎站在山脊上远远眺望着这座城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家不知道罗刹虎到底活几年,也不知道老虎是不是已经生了小老虎,一切都未有定论,也许刘彦的糊涂行为将会祸害幽州一千年。最终人们集资在太行山上给老虎盖了一座虎庙,在虎神雕塑旁边安置了花娘的雕塑,雕像占的是老虎夫人的位置。如今刘彦还活着,可老婆已经不是他的老婆,而是老虎的老婆了。
在自己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青壮年时期,年富力强的刘彦拿出了几乎所有的精力智慧与老虎斗智斗勇,但最终也是收效甚微。三十五岁那年,刘彦突然提出了一个令大家脑袋嗡一声的决定。刘彦道:
“今年冬至,就由太守府出面为虎庙送一对童男童女。我们与那妖兽握手言和,从此两不相犯。”
听说了“送童男童女”这个令人震惊的词汇后,谋士们拼了老命试图规劝。没有必要与一只老虎这样较真,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解决,只要搁置就好了。如果作为太守牵头送童男童女,那刘彦最后的官声与信誉将会被透支,刘太守将会成为一个笑柄。
但刘彦非常坚决,非得要送童男童女,大家都觉得刘彦是因为自己老婆被摆在虎庙里精神出现了问题。
那一日,倒也是红旗招展彩旗飘飘,一对四五岁的端正童男童女啼哭着被送进了虎庙。刘彦带人在外焦急地等待,一直等了两三个时辰,庙里头仍旧毫无动静。天色渐晚,大家终于等不及走了进去,开门就看见童男童女口鼻流血躺在地上。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诧异地齐刷刷看向刘太守。没有人愿意相信,刘彦居然给童男童女投了毒,上来就是一招玉石俱焚。这个玉石俱焚,是指童男童女和老虎,也是指他自己和老虎,如今刘彦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最后拼出个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黑暗的虎庙中,两只野兽眼睛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在无数人茫然恍惚的目光中,刘彦抽出刀突然冲了上去。在凛冽的刀光中,作为文官的刘太守与老虎在一间狭小的庙里辗转腾挪。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不想掺和进神经病的游戏里。如今刘太守已经求仁得仁,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和老虎一样的神经病。
地动山摇,尘土喧嚣,很快那间虎庙塌了。刘太守再也没有走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一只瘸着腿伤痕累累的老虎拖着死掉的童男童女缓慢地出走了出来。看了看惊诧观望自己的人,老虎将童男童女放下,非常平静地吃了一口,然后慢慢走进了遥远的深山。
从那个夜晚开始,老虎当真成为了一个遥远的传说,刘彦早就被人们遗忘,而被当工具人用的童男童女早在历史的流转中失去了姓名。
看完这个千年前的剧场,松萝长久沉默。松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但这并不重要。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的?
松萝总是在想,寅斑到底记不记得当年的事,他到底记不记得花娘杀了他的父母,害死了他三个兄弟姐妹。也许寅斑全都知道,但在那个场景中,寅斑要与陈廷崧算帐,算那笔陈廷崧伤害了他心爱主人的帐。其他的帐还得另算。
这些账很难算,至少对人类来说。人类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有意无意地把很多事情杂糅在一起,这样很容易清算的事情就变得没法算,最终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人类总是害怕算账。对算总账的潜意识畏惧,是人类这种灵长类高等动物的重要特点。但普通动物不是这样的,他们总是很轻松地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动物更容易看清事情的本质,分清是敌是友,勇敢地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这个认识令人难过,也令人畏惧。所谓高等动物,也不过是一种物种自身的自我贴金,一个伪命题,一种小群体中的集体性引吭高歌,集体性的自娱自乐,说到底,自己糊弄自己罢了。
缓慢地睁开眼,松萝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是在床上躺着,脸上似乎还挂着眼泪,刚才的一切果然是一场疲劳持续的梦中梦。
此刻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四周一股药味。向四周漫无目的地扫视,松萝突然惊恐地发现此刻陈廷崧正伏在自己身上,并且将整张脸都埋在杯子里,顿时被吓了一跳。
太突然了,这个场景就好像孝子抱着死了的盖着孝被子的爹妈一样,看起来真的特别吓人。陈廷崧似乎是哭了,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伏在被子上无声地哭泣。看见对方这个样子,松萝确实有点害怕,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不敢出声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