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山脚下。松萝披着衣服坐在桌旁缓慢地喝粥,陈廷崧坐在对面一直瞧着松萝吃。见对方这样,松萝倒也不慌,扶着碗不紧不慢地用。这确实令房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怪诞。
吃了半碗瘦肉粥,松萝想夹些油浸菜心,刚抬头,陈廷崧已经将那盘比较接近他的菜心推了过来。惊讶地瞅了对方一眼,松萝闷下头继续吃,虽然还想吃蒸蛋但也不敢再挖。见松萝充满偷感地抱着碗,陈廷崧又将那碗蒸蛋推了过来。
将勺子放下擦了擦嘴,松萝优雅坐好:
“让我猜猜。您大驾光临,难道今晚要睡我了?”
陈廷崧噎了一下,尴尬了片刻又笑起来:
“你得的是肺痨,这个病可是传染的。我是真的会害怕。”
这下松萝被反噎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又拿起勺子继续喝粥。见不搭理自己了,陈廷崧有些尴尬,终于再次开了口:
“这次见你,你容貌比上次憔悴了很多。在山里,和那个妖孽。你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说自己憔悴了,松萝如遭雷劈,下意识用手背摸了一下脸颊。但听见陈廷崧询问发生了什么又是警铃大作。陈廷崧这是在套话吗?他想干什么,打听这些有什么目的?
谨慎地瞥了陈廷崧一眼,松萝总感觉这个人的状态和刘彦相差不算特别大,只是如今眼神更加沧桑。刘彦是那种会骗婚的人,他陈廷崧又能是什么好货色呢?说不定他相中的不是自己,而是想要捉妖谋个官职什么的。
这种事说起来又不是没有。前朝有个女子叫李寄,就是因为成功捉妖被皇上纳入宫中的,可见捉妖有的时候确实对仕途有好处。可是倘若你早有谋算,那被捉的妖就不一定做过坏事了,很多被捉的妖也好无辜的。倘若被他套出来,岂不是于大家都无益?
左右思考了一下,松萝轻轻一笑:
“我身体确实不太好。山里的配套也不好,看病吃药都很不方便。我吃不得苦,就出来了。可没有讹你的意思啊,我是当真不知这是你家的庄子。这几日在这里吃饭吃药,让您破费了。但我的嫁妆似乎还在贵府上,妾身略用一些,想必陈公子也不会那么小气。”
陈廷崧又笑了笑:
“你的嫁妆我没动,昨日已经叫人拿来了。”
见陈廷崧拿了一张嫁妆单子递给自己,松萝吃了一惊,随后立刻认真核对,发现确实是自己那张嫁妆单子:
“这……这是给我的?那我可以用吗?我真的可以用吗。我买些地出租,就用一点儿,别的还给你。租地的钱也给你分红,我们三七,不,五五开。”
见松萝对着嫁妆单看了又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还露出了难得的真诚笑容,陈公子先是愣住,随后渐渐又有些茫然:
“你还是花娘的时候,面若桃花,容貌比现在还美,总是很精神,就算是早上醒了也很快就支棱起来。那时候,你总是快人快语,想要什么,哪怕是星星和月亮都敢大声地讲。连别人的东西你也要,还大声地要,理直气壮地要。我是真的没想到,你如今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想到,整件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听见这话,松萝先是拿着银票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只感觉脑袋顶上轰地一声。这时陈廷崧突然愣了愣,随后将手慢慢伸了过来,似乎想要摸一摸松萝的脸。见对方快摸到自己的脸了,松萝呆在当地不知所措。可在这个当口,陈廷崧的手指却停在半空迟迟没有伸过来。见对方落寞地转过头把手抽走了,松萝突然有点难受。
陈廷崧好像也不是毫无感情的。自己总想着他故意隐瞒实情,还在城墙上射了自己一箭,但却从来没有念及这个故人的好处。作为将军府的嫡子,陈廷崧执意要娶身份是庶女的自己,在得知未婚妻**后还是坚持说服家里让人进门,换来的确是这个未婚妻又一次跟妖孽跑了。但如今陈廷崧还是不计前嫌收留了自己。陈廷崧确实是个墨迹的人,言行之间总是多有保留,自己主观上对这样的人感到讨厌,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对自己完全不好。
犹疑了一会儿,松萝将嫁妆单慢慢放在了桌上:
“陈公子,对不起。我不是信不过你,也不想针对你。我只是……只是这几日心情不好。”
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陈廷崧突然拉起松萝就往外走:
“好。你真的信我就跟我走。”
被对方一拉,松萝突然有些害怕,顿时有点后悔刚才对陈廷崧示好,但还是不敢这么快就反悔。一路被拉到外室,松萝看见客厅正中央拉着一片半透明的帘子,帘子里面侍立两排侍女,侍女们拿着浮尘、葫芦、柳枝与桃树枝,大家表情都很严峻。帘子外头,七名道士正如临大敌地站着。看见松萝出来,为首的道士立刻大声道:
“是妖孽!是妖孽来了!”
听见“妖孽”这个字眼,其他六名道士应激一般齐刷刷将精钢铸剑抽了出来。要不是看见这六个人举着剑掀开帘子就冲了过来,松萝是万万没想到对方嘴里这个“妖孽”竟然就是自己,但此刻兵刃在前被团团围住还是害怕起来,立刻蜷缩着躲到了陈廷崧背后。见松萝被吓到了,陈廷崧也是一惊,连忙护住松萝拦住过来的道士:
“不要,不要这样。法师误会了,她不是妖孽,是个人类。她只是被妖孽蛊惑了,如今身上有些妖气。”
听说松萝不是妖孽,为首的道士拿着剑凑进前仔细地看,又给松萝把了脉,但仍然有些半信半疑:
“确实是人类。但她身上的妖气太重,几乎已经和妖精无异。这是什么缘故?”
示意旁边的侍女全都下去,陈廷崧露出一点尴尬的神色,又压低声音对道士耳语了几句。听见陈廷崧的话,那名道士突然激动起来:
“什么?她和妖孽行了房?几次,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听见这话,另外几名道士再次激动地将剑齐齐拔了出来指着松萝。见几人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好几把剑尖也对着自己,松萝先是有些抽噎,随后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看见松萝哭了,几名道士顿时愣了,陈廷崧也是面上露出些怒色。抱着松萝的背安慰了一会儿,陈廷崧转身道:
“诸位法师,她是我的妾室,之前被妖孽拐走了。人与妖孽出了这种事,自然是被欺骗强迫的。如今她也受了害,身体被妖气侵蚀变得很虚弱,连意志也被影响,请不要对她大喊大叫的。诸位都是室外高人,这次还请诸位帮我们祛除这些妖气,在下感激不尽。”
听见这番解释,那道士终于慢慢将剑放下,但眼神中仍然带着些审视与犹疑。又与陈廷崧沟通了一番,几名道士轮流给松萝诊脉又看了舌苔,最终才敲定了疗程。
第一个疗程是喝药调理,松萝每天喝一大碗褐色的药汤子。这药汤又苦又涩。起初松萝不疑有他,只是觉得喝过药以后头总是很晕,精神也越发不济,总是在床上睡。有一日正昏昏沉沉,突然听见两名侍女在外面低声聊天。一名侍女道:
“昨日我去端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们在药里放了符水。”
另一名侍女道:
“已经派人去准备黑狗了。据说后面要用到黑狗血,真是太吓人了。”
听见黑狗血,松萝整个人都不淡定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自己喝符水,黑狗血又是做什么用的?给自己喝,还是拿来泼自己?用黑狗血泼自己,这对狗和自己仿佛都不太友好。但不管松萝怎么旁敲侧击,陈廷崧都是坚决否认,表示药都是草本制剂,后面也不包含什么特别恐怖的流程,随后就是不厌其烦的安抚与转移话题。
除此以外,松萝还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傻。这种傻的感觉很难形容,不仅仅是反应变得迟钝,更重要的是五感逐渐模糊。从前松萝是那种非常敏感的人,即便一只蚊子飞到身上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但现在不行了。
近来好几次松萝被汤婆子把肉烫了,但直到看到身上烫红了才发现。这令松萝产生了警觉,仔细观察自身变化,最终终于意识到,在太行山的那段记忆正在变得模糊。很多事自己越来越记不清,比如山上的道路与景致,还有那个洞里的种种陈设,被子上的绣花,屋子里过期的熏香。
但是对于寅斑,仍然记得很清楚。有的时候松萝会突然想起来,寅斑样子很蠢地叉着腿蹲在厨房里生火,又扭头朝自己坏笑。有时候松萝记起来,寅斑回到洞里后,总是漫无目的地坐在床边摸自己的肚子,摸自己的脊梁,然后摸自己的两条腿。有一次,寅斑突然道:
“你知道吗,妖精手里持有的都是人类中的极品。最好的人类,都在妖精的手里,不事劳作,白吃白喝,当妖精的宠物,做一个标本。”
当时松萝做出了反驳:
“不对,最优秀的人类都在人间。为官做宰创造历史,当能工巧匠,做歌舞艺人,一步步创造伟大的文明。妖精的宠物,都是在人类斗争中失败的个体,都是废物,我也是。”
认真抚摸着松萝的胸部,寅斑道:
“这只是你们人类的评价标准,非常功利,很愚蠢,很可笑。真正优秀的人类,不是身体最好的,也不是最头脑精明的,而是最最聪明漂亮,知道做什么能获得最大利益,但却选择不做的。是有能力作恶却选择善良无为,有头脑争夺却放弃了争抢,出世的,相信万物平等的。他们自愿退出了人类的世界,选择安心地留在妖精手中,平静地做个标本。相较于你的同类,妖精才是你真正的同类。只有妖精欣赏你,只有动物接纳你。”
越是察觉到正在忘记一些东西,这些场景就记得越清楚。松萝选择了偷偷停药,假装将药倒掉,但还是假装喝过了持续躺着休息。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不完全是因为忘掉了此生中确实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松萝发现自己不再做梦。那种即将做梦的迷离感消失无踪,半梦半醒间回到千年前幽州的模糊感觉不复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松萝又记起了陈廷崧说过的一句很容易被忽略的话。他说自己身上有妖气,而且心智也被妖气影响了,然后自查了八次又八次,到最后也没意识到现在自己心智有什么问题。是因为没跟妖精划清界限?没有积极提出要除掉寅斑?大哭大闹控诉寅斑对自己做过什么?陈廷崧说的心智出现了问题,不会是指这些吧?
或许自己信他信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