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里,松萝总是恍恍惚惚,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到了第三天上终于意识到,寅斑好像特别仇恨自己。那是一种隐隐流动的仇恨,一种无可宣泄的愤懑,一种没有来由的情绪。之前有一次寅斑给自己讲西游记,当时松萝突然道:
“看见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你们这些妖精是不是心中很爽?”
将小儿插画书放下,寅斑冷冷道:
“每个妖精都想当齐天大x。大闹天宫不难,问题在于大闹天宫之后无处可去。”
在那一瞬间,松萝很惊讶。寅斑居然如此深刻。倒也不是深刻,而是一种沧桑与颓废,松萝并不觉得寅斑愤怒,他并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愤怒的老虎。寅斑只是沧桑又无聊的老虎,但有些时候,他在自己面前确实流露出了深刻的愤怒。这是一个谜团,无法理解其成因。
寅斑不想大闹天宫,只想大闹自己。那么假设每一个有破坏力的大妖精都拥有一个李松萝,就再也不会有谁大闹天宫了。
寅斑不想大闹天宫,因为大闹天宫以后无处可去。自己也不想大闹太行山和寅斑撕破脸,因为闹了以后同样无处可去。一个女子活到十六岁上就已经被迫考虑这些,确实有点悲哀了。只后悔没有居安思危,在这一年里多存点钱,连跑路都是后手不接。
松萝拿了些容易出手的金银首饰偷偷藏在参库的破坛子里,又找了些沉重的古籍和一些前朝的花瓶偷偷拿到山脚的集上出手,用了半个月终于攒了五十两银子。
九月初的一天下午,元宝正在做饭,松萝偷偷溜去桂花处,取出了定做的跑路用棉衣和棉鞋。提着包裹走到山坡上,却突然看见远处的洞里灯火通明,金黄的火光不要钱一样在洞中不断跳动。疑惑又有些畏惧,松萝提着布包止足不前,最后还是将棉衣先找了个树洞藏起来,最后才犹犹豫豫地走了回去。
顺着玄关慢慢进去,只见寅斑叉着腿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几个妖精和七八个女孩站在旁边无措地瞧着松萝。松萝感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这是怎么了?拿首饰被发现,也不至于这样吧。抬头看了松萝一眼,寅斑突然指了指桌上那个包银子的包袱,然后跳起来抽了松萝一个耳光:
“我来问你,这是什么?”
松萝咬了下嘴唇:
“是我的私房钱。”
敲着桌子冷笑了一声,寅斑道:
“李小姐,我请问你,你的私房钱和首饰为何会在他手里?哦,对了,他手里还有你的绣花肚兜呢。”
转头看见王富贵鼻青脸肿地被两个狼精押出来,松萝惊了。仔细看去,这位大哥甚至被打掉了两颗门牙。这是什么情况?所以寅斑的意思是说,自己的东西在王富贵手里?这怎么可能,自己分明把钱都藏在泡菜坛里了啊?
火光电转之间,松萝脑子飞速运转。寅斑说王富贵拿了私房钱甚至还有肚兜,意思就是指控自己与王富贵私通。这件事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一种是假的。
不是说私通是真的假的,是自述寅斑发现了这件事本身是假。兴许是寅斑想要处理掉自己,所以故意捏造了这样的冤案,把他自己做成苦主。当真如此,若是事情坐实,轻则命丧于此,重则净身出户,到时这些跑路钱一文都拿不到。倘若真是这样,寅斑就又是原告又是裁判,自己今天死定了。大脑中被乱糟糟的情绪填满,松萝抬头看了寅斑一眼:
“你想要我的命?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寅斑被松萝说得倒有些讪讪:
“我要你的命干嘛?我对你如何,这山上有目共睹。我日里不回来,还请了保姆照顾你,你还有什么不足?”
这下松萝也有些噎住,但心中仍是有气,又转头指向那个王富贵:
“你说我和他私通?我若跟这样的人私通,会不会是因为你实在太差?”
寅斑被说得一怔,旁边的桂花等人也害怕寅斑真的被激怒,连忙上来拉着松萝劝说。这时候寅斑似乎有些恢复了理智,又坐了回去娓娓道:
“这几日我没回来,是因为有公事。”
听见这话松萝有点无语。寅斑怎么这个模样?难道他不是在装,又或者是他装得太像了?略微冷静了些,松萝看了看王富贵:
“这个人我确实见过,是和元宝、橙花等人聚会的时候。我只见过他那一次。这包裹是我的,但如何到了他的手里我实在不知,兴许是他偷的。无凭无据,为何血口喷人?”
寅斑抬着头冷冷看着松萝:
“哦?那么为何这个男的招认与你有私,还说你要与他私奔,这些钱财和肚兜都是你所赠?你俩无冤无仇,他又为何这样诬赖你?”
震惊地看了王富贵一眼,松萝发现对方弱弱地将目光转了开来不正视自己。看起来王富贵真的招认了自己与他有私,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寅斑逼的?但这个逻辑中存在一个问题。寅斑这么久没回来,他怎么知道自己藏了私房钱,又怎么知道私房钱在哪?
从前寅斑在房间里放过五行镜监控,在这之后自己十分谨慎,转移财产的时候已经搜查过,确定卧室、客厅和库房里绝无监控。那么寅斑又如何精准地找到东西?如果不是寅斑,那到底是谁?突然之间松萝想到什么,于是将目光转向元宝。看见松萝看向这边,站在人群中的元宝露出一个惊惧的神色,又难堪地将目光转了开去。
转瞬之间明白了什么,松萝姗姗走向王富贵。看见松萝过来,王富贵吃了一惊。居高临下瞥着对方,松萝道:
“我来问你。你说我与你私通,那我身上有什么疤痕记号,请你立刻说出来。”
这下大家的眼神都齐齐看向王富贵。咬着牙想了一会,王富贵道:
“太黑了,我看不清。”
缓缓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拧着身看着对方,松萝道:
“你与我约会,难道反而不喜欢我的容貌?你必然想说是我不想点灯,倘若我如此厌恶你,又为何要与你私通?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要诬赖我?是有人指使,还是你知道这次自己死定了,想要胡乱攀咬报复社会?”
见对方避而不答,松萝转向元宝:
“元宝,现在大家都在这里,我是否与他有私你最清楚。倘若你说我与他确实有私,那我再无二话,马上就认了这个罪名。”
见元宝突然间放声大哭,王富贵骤然紧张,直接转了个向对着寅斑,又伸出手指着松萝鼻子尖:
“这些女人天生欲求不满,她们渴望男人。外表高冷,其实没有雄性相伴一日都挺不住。这些女子,外表假装顺从,内心却想要报复。她知道您在外面花天酒地心中不平,故意与人私通报复您,这样的事难道没有?这些东西是她赠予我的,我绝无半句虚言。”
寅斑正抱着胳膊思虑犹疑,听见对方这么说突然警觉起来:
“不会吧。你攀扯别人还不够,还敢跑来攀扯我?你爹才花天酒地!”
眼看寅斑打个手势,王富贵被几个妖精又踢又打槽牙又被打掉了两颗。此刻元宝在旁边掩面哭泣,其他女子也露出不忍的神色,松萝也是有些无语。看起来这里任何一个人类个体都比自己善良。毕竟在这个王富贵身上,自己是半点找不到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感觉,是真的没办法和他共沉沦。就在王富贵被打得吐血的关头,元宝突然冲出来扑在对方身上: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东西是我给他的,我认。钱是我让他拿去安家,其他东西,是他三番四次地要,我害怕他总在门口被发现……我已经有身孕了,请您放过他,放过我孩子的父亲!”
面对这个突然的情况,寅斑猛地一惊,随后又平静下来。从凳子上起身慢慢走近两人,寅斑道:
“元宝,我有必要告诉你山上的规矩。你们这些散养宠物人,倘若苟合认罪,作为山神我有权处死你们。”
见元宝泣不成声,寅斑又嘘了口气:
“这公人勾引这山上的女子,甚至惦记我洞里的女孩子,污蔑我洞里的女子与他有私。这是要骑到我头上,当个山神上的山神了。这心倒不低,不过你们人类雄性向来如此。你在太行山犯事,本来应该也弄死你。但看在你主人的份上,我就饶你一次。”
拉着寅斑裤脚,元宝道:
“如今我已经有了身孕,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他只是年轻不懂事,东西是我偷出去给他的,这件事我愿意一力承担,请您不要杀他,求求你,求求你。”
闻听此言,寅斑先是退了一步,随后猛地飞起一脚。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那个王富贵的头好像一颗皮球一样,直接就从洞口笔直地飞了出去,看见这个情景元宝先是一愣,随后直接晕倒在地,其他女子则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巨大的尖叫。扫视了一圈屋里的女子,寅斑将目光停在松萝脸上:
“日后谁再出这等事,这个就是你们的下场。”
在一阵长久的沉寂后,寅斑示意将元宝弄醒又蹲下瞅着对方:
“如今你的男人已经死了,你要不要死?都说你们人类女子贞烈,我也不好不一力成全。你要是要死,我马上成全,送你们全家在下面团聚。”
被桂花和另一个姑娘抱着,元宝含着泪恨恨地瞧着寅斑,寅斑也尖锐地盯着元宝互相瞅着杠上了。
此刻松萝也有点害怕元宝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会有事,只能上前来拉着寅斑,并且反复表示元宝是被蒙蔽骗奸的。其他姑娘也立刻跟着帮腔,将责任全都推到王富贵头上,大家都开始反复强调王富贵如何勾引过自己。此时此刻这个山上的女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团结,不得不说这个人走茶凉得确实特别快,王富贵刚死茶就凉了,但也属实令人欣慰。但元宝始终不说话也不服软,事情就这样僵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中年的鹿头人突然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抱住了元宝,鹿精道:
“寅兄,寅兄。是元宝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是我这个做主人的调教不周,也应该承担大部分的责任。元宝全家都没了,请你看在我的份上饶她这一次,其间损失我愿意全力赔偿。出了这种事,我必会对妖界有个交代,从今往后这一行我洗手不干绝无二话。”
听见鹿精这么说,元宝先是一怔,随后猛地扑在对方怀里放声大哭。鹿精起初还隐忍着,到了最后也跟着哭起来。此时此刻,作为生物学父亲的王富贵只剩下了一滩血,他的情人元宝却扑在一只鹿头妖精的怀中放声大哭,鹿精和元宝抱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样子,总令人忘了王富贵这个人为啥会存在。
这个场景,松萝真的无法去形容。
也许元宝并不真的喜欢王富贵,只是有一个当母亲梦想,而王富贵就是那个重金求子的工具吊。这种当母亲的梦想或许也并不是梦想本身,一切只是元宝顺从又卑微的灵魂中诞生出的一点点叛逆,是针对制度的叛逆,但制度是虚的,主人才是实的。
元宝不甘心无端被绝育掉,跟主人置气,所以就出去玩男人,这可能是一种隐形的青春期症状。女子一旦产生了这种症状,想要挥霍自己的身体,渣男就闻着味来了。突然之间,松萝甚至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妖精会想给宠物人绝育。人类真的是智慧最高的生物吗?或许人类和妖精会对这个问题给出不一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