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松萝沉默了一会,寅斑道:
“你……你别这样。”
松萝道:
“那你就让我去。”
叹了口气,寅斑道:
“我不是不叫你去。只是她要死了,难道你去了就不死了吗?非要过去哭哭闹闹,何苦来呢?”
见寅斑态度似乎有些松动,松萝意识到寅斑是觉得自己单独过去多有不便:
“不如叫大黄她们陪我去,大家一起有个照应。”
到了洞庭湖,松萝见到了在床上昏睡的李长芸。如今她看起来又黑又黄异常病态,形销骨立脸颊都凹陷下去。坐在床边上,百里拉着对方的手叫了半晌阿芸,李长芸才终于睁开了眼。疲惫地看了百里半晌,李长芸慢慢喘着气道:
“……相公,对不起。不是我说的,真的不是我。”
如今李长芸大概已经分不清前相公和自己,甚至将自己当成了前相公苻重隽。百里看起来百感交集,拉着李长芸的手不住落泪。目睹这情形松萝也有点难过。也许对于百里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在最后李长芸真的把他当成相公,或者是和苻重隽这个原配平等地位的相公。见百里示意自己上前,松萝跪在地上拉着李长芸的另一只手叫姑姑。李长芸似乎很开心,摸着松萝的脸不住叫阿柔。看起来此刻的李长芸已经不记得这二十年发生的事,也记不得此刻出现在面前的是哪个相公哪个侄女。
李长芸的灵魂会被回收回大荒。据说之前百里已经去四处打点,试图将李长芸盘到散仙籍上无数次,但是因为李长芸做皇后任务失败,而且这个失败还是百里导致的,所以从任何角度看这件事都没办法通融。所以对于百里来说他只能不断延长李长芸的生命再想其他办法。但很显然人都是要死的,在完全糊涂的状况之中挣扎了几个时辰,到了半夜李长芸死了。
到了这份上,就连大黄等女孩子也都哭了。人性就是这样,看别人比自己强又做坏事就反感,但看见别人比自己惨马上又同情了。
作为悲情众生中的一员,李长芸很不幸,其实她天生就没什么特别的智力与能力,可又生在李氏部核心权力家庭,带着特别高贵的命格,这种德不配位确实为她招来了一定的灾祸。如果李长芸不是天生的皇后,即便遇不上百里,大概也会过上平凡平顺的一生。即便遇上百里,百里也会选择在最开始就带她走,李长芸就不会遭受变态丈夫多年的折腾。结果百里也是神经病,最后一哆嗦竟然还忍不住了,导致李长芸这么多年白忍,在好不容易要出头的关头孩子没了凤冠也没了,多少有些人间不值得。
但积极一些看,李长芸也还是幸运的。虽然不是什么杰出的大女主,但生来就是李家最尊贵的嫡女,自小的生活给了她活成傻白甜的资格。虽然嫁的相公不得意,但天生就是皇后命,躺平也能坐后位。虽然被百里把好命搅了,但到了这份上百里还是对她好的,娶了她后也没有在外花心弄两个女妖精回来恶心她。这个世界对李长芸虽然不算特别偏爱,但还算得上和煦温柔。
李长芸过世洞里乱成了一团,大黄和松萝等人守着尸体一晚上没吃东西没喝水。其实松萝也没遇上过这种局面,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这样乱到下午,突然一个侍从进来对松萝道:
“看见使君了吗?”
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在这个陌生的场景下,松萝第一个反应是:
使君是谁?
经过一番混乱的研讨,松萝才知道使君就是百里。也就是说现在李长芸停在这里,但百里丢了。这下情况更乱了,大家只能纷纷跑出去找百里。其实松萝不相信百里真的会出什么事,但在这种时候,努力寻找无疑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这样的行径,可以在这个特殊时刻,充分表达人类这个族群对于妖精的友好,就如同李长芸那种来自人类的懦弱无用的关怀还在一样。
所有人都跑到洞庭湖附近的山包上去找百里,但讲道理这真的没什么用。应许百里在东海,在南海,或者去长白山了,他在哪里都有可能。站在陌生的洞庭湖山巅上,松萝远远看着云梦泽。其实在失去亲近的众生的时候,最大的感受是一种对自身存在的迷茫。
松萝一直觉得悲伤是一种格外抽象的情绪,在小的时候,每次心爱的小动物离去,松萝都会长久地哭泣。这种别人口中的悲伤,来源自对自己再次孤身一人,无人陪伴,没有小动物再来爱自己的委屈与茫然。但最令人伤心的不是这种情况,而是当死去的是自己特别喜欢的小动物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情况就变成了对自己再次孤身一人的茫然,与从此再无什么可以爱的空虚与绝望。因此百里难过理所当然,兴许他需要一个蛇待一会儿。
但突然间松萝感觉有人在拉自己的手,回头去看,居然发现百里正站在自己后头一脸平静。突然遇上这么个恐怖的情况,松萝立刻将手抽了回来。百里没做出啥过激反应,只是安静地站在松萝旁边远眺遥远的洞庭: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不开心的时候,就会站在这里看云梦泽。起初你还说你不喜欢云梦泽。阿芸,我们回去吧。”
看见百里和松萝一前一后一起回来了,而且百里和平常一样甚至比平常还高兴,大家都有点害怕。如今松萝也有点窘迫,走到大门口又突然吓了一跳。
百里家前厅外面有一个大花窗,就在跟着百里后面靠近那个花窗的时候,松萝看见那个最矮的花窗格子里露出了一颗头。是个成年人的头,但窗子又很矮,站着的话大概只有七八岁小孩的高度。所以那颗头摆在那里,就好像飞头降一样恐怖,直把松萝吓了一跳,又仔细看才发现是寅斑蜷缩着蹲在里头,如今对方正把头卡在那个小窗里鬼鬼祟祟地偷窥。
看见松萝发现了自己,寅斑终于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不知道寅斑什么时候来的,大黄等人也吓了一跳。但寅斑倒也没说啥。见旁人询问,松萝含蓄地将百里精神出了点问题的情况说了一遍。但所谓瓜田李下,要是说百里拉了自己手未免会增添很多麻烦,所以松萝只是说百里好像神志不太清楚。如今百里又按平日的作息自己去内室打坐了,看起来确实很怪诞,更是搞得大家云里雾里。
大家又商量了半天,论断是百里可能出现了应激障碍,最好是摇点人来主持大局。可如今百里的父母兄弟在东海南海。因为李长芸的事情还有之前那档子事情,到了这一步人家都不愿意来。百里父亲还传过话来,百里自己搞的事自己把烂摊子铲平,然后又着人送来一些金银、白绸、麻布、绿皮鸡蛋之类的物资。就这件事看,他们那个家族应该是挺冷漠无情的。但妖精界的世家大族嘛,这样子也是难免,俗话说哪个宅门里没有几笔烂账呢,说不定人家家族中也有什么庶出嫡出之类的破事,外头的妖又有谁知道呢。
最后寅斑提出可以找百里的师兄师弟过来帮忙主持大局。这个提议显然可以,寅斑也同意帮忙去找人。处理好百里的事,寅斑将松萝拉到一旁:
“你实话对我说,刚才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寅斑拉着,松萝心里也乱得不行,犹豫了一会还是低声道:
“刚才我站在旁边山顶上,百里突然管我叫阿芸。”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是被强迫的,松萝本来也想跟寅斑说。虽然不算是至亲至疏,只能说也没别的众生可以说,就像小绿有很多心里话,可能也只能跟小雪说。听见这话寅斑一点也没惊讶,只是招呼都没打直接带着松萝从后门走了。一路流窜回长白山,寅斑道:
“我看你这次还算老实。只要你对我坦诚相待,我就不多责备你。实话对你说,连他在山上拉你手的事我都知道。我混了这些年,即便在南方也是有点虎脉的。你当时果断拒绝了,所以你隐瞒不报,如今我也不指责你。我不管他是真疯还是装疯,如今他家出了事,我也不多理论。但现在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这里好好给我呆着。”
对此松萝十分不屑。什么虎脉,其实就是哪个一起过去的姑娘说的吧。
洞庭风冷,加上情绪波动得大了些,回来后松萝又恹恹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上,百里居然直接带着李长芸的棺椁来了。虽然出了之前的事情,但如今寅斑对待百里的态度还算是温柔,二话没说直接找了个地方将东西和侍从安置下来。对着寅斑和松萝沉默良久,百里表明了来意:
“我打算明日过去把taizu的墓打开,再把阿芸放进去。”
听了这番话松萝整个惊了。如今百里疯特了吧,你自己不愿意干土木工程直接就占别人的豪华墓穴吗?你很穷吗?但这不是核心问题,核心问题是taizu大墓乃是北周的风水,挖了肯定会破坏北周的国运。其实松萝真的不想管这等破事,毕竟自己都不在三界内突破五行中了,北周国运好不好也根本影响不到自己。但现实情况是这样的事突突到脸上,不言不语心里又怎么过得去呢?没有办法,松萝只能道:
“若是把姑姑放进去,岂不是将姑姑与她前公公葬在一处?这在我们人类的伦理中是万万不可的。这是对姑姑的羞辱。”
漠然地看了松萝一眼,百里道: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想需要先将原墓主人移出来。”
这下松萝更是一个头两个大。移出来?你认真的吗?是随便扔在路边的意思吗?
感觉有点无语,松萝去看寅斑。谁知寅斑农民揣听着两个众生讲话若有所思,最后也一句话没说。感觉有些无奈,松萝只能继续道:
“可那日姑姑从未提过当皇后的事,只说念着相公和侄女,如此说,就是想念亲人的意思。姑姑这是想要埋入我李家祖坟。”
见松萝这么说百里真有些动摇:
“当真?可你们李家祖坟那么破,又和皇族墓群在一处,风水自然也不是顶好。”
听到这里松萝也是有点无语。都二十多年了,到了最后你怎么还是毫无改观。你认为这样对她好就非要这样,你认为那样对她不好就不要那样。你这个想法已经害了李长芸一辈子了,最后怎么还这样呢?虽然本质上松萝也不知道李长芸到底想埋在哪里,但可以肯定她不会想把之前的皇帝扔路边自己躺里头。百里的行为有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心智低下感。
略思量了一番,松萝道:
“姑父兴许不知,之前我堂姐李柔已经着人将李家祖坟修缮一番。更要紧的是,倘若葬入taizu陵,自然只能隐匿不宣。若是在我们李家祖坟可就不同,自然怎么操办都行,怎么不算个好处呢?”
最后百里同意了这个说法。敲定这件事后,百里似乎突然陷入了放空的状态,坐在那里好久都没说话。有时候人或者广义的众生就是这样,在一个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情感上的一生可能告一段落了,而生物寿命却还遥遥无期,这显然更令人难受。到了这份上寅斑都有些不忍心了,最后还拍了拍百里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