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五岳大帝的一大群随从,松萝走过四重天中轴线上那条汉白玉的大道,又艰难地爬过了一个弧度惊人的拱桥,最终到达了一大片鳞次栉比的殿屿群中。和北周京城的结构一样,这里的殿屿也都是斗拱庑殿飞檐结构,但配色全都是奶油粉、奶油蓝等奶油色,四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释迦果的奶油气味。在这片少女心的殿阁中走了一阵,一名散仙将松萝带到一间奶油绿的偏殿,偏殿门楣上挂着匾额,匾额上头滚动显示出一排大字:
[第五十八号客人,凡人:李松萝(十八岁五尺一寸体重八十八市斤一天两顿饭排便正常)]。
看着这个非常不尊重人的匾额,松萝尴尬地缓缓入内,抬头便看见五岳大帝正在上手手高台正襟危坐。抬手示意松萝不要讲话,五岳大帝道:
“关于寅斑饲主的事,你可有听闻?”
跪在地上吞了下口水,松萝低头道:
“是,我就是转世后的寅斑饲主。我前世叫做赵花娘。”
五岳大帝并没有十分惊讶,只是将右侧眉毛抬了一抬。虽然不敢抬头,但松萝心里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五岳大帝早就一清二楚。领导总是这样,分明什么都知道,还装不知道。喝了一口盖碗茶,五岳大帝继续道:
“既然被杀的女子不是寅斑饲主转世,她恐怕也不会对寅斑给出谅解。既然如此,四重天也不能对寅斑轻罚。”
抬起头看着对方,松萝道:
“这么说赵月眉魂魄还在对吗?当真如此,我愿意出面去劝她。”
五岳大帝对着松萝轻轻一笑:
“好,我答应你,倘若那女子愿意谅解寅斑,这一次四重天便高抬贵手。但如果事成,你就不能再回寅斑身边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会这样说,松萝惊得一颤。见松萝面露惊恐,五岳大帝深沉地微笑起来:
“怎么,你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再次慢慢低下头,松萝道:
“您的意思我明白。花娘是寅斑的心结。红尘千劫,因我而起,为免事端,我的确不该再回寅斑身边。”
听见这番话,五岳大帝表情柔和了些:
“你果然有些灵智,只是机缘未到元神不醒。日后就留在四重天做个见习散仙吧。”
其实某个瞬间,松萝觉得自己心中已经动了几分。这样也好,离开寅斑,做个散仙,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回想一下,自己此生当真是六亲缘浅,与父母缘分浅薄,夫妻机缘也不好,子女缘更是彻底没有,只和动物有着一些说不明道不明的交情与情愫。
继续留在这个世间做个旁观者,万事都不可能真正体验与投入,说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呢。更重要的是,松萝意识到五岳大帝其实已经格外开恩。说是要自己去和赵月眉的灵魂谈,谈拢了谅解了才可以对寅斑格外开恩,但如今这个口风却已经松动了。只要自己愿意离开寅斑,那就意味着寅斑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大事,既然如此,自然也就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许自己走了对寅斑和自己都好,一切都是最折中的办法。但很快松萝心中再次乱起来。慢慢抬头看向五岳大帝,松萝缓缓道:
“……倘若我走了。倘若我走了,寅斑是不是就要永远留在人间了?”
听见这句话,五岳大帝眼神突然犀利起来。站起身慢慢走下高台,五岳大帝居高临下看着松萝:
“你果然聪明。以你的灵根,足以做个散仙。你的慧根,是寅斑所不能及的。如果你和寅斑只有一个能飞升天界,我想你的机会比寅斑更多。”
听见这番话,松萝立刻意识到自己猜测的没错。自己走了,寅斑就永远不可能飞升成为比偏神更高的神仙了,这是因为自己就是寅斑在这尘世间最大的劫数。一旦劫数消失无踪,寅斑就彻底失去了渡劫的机会。
而这其中最残酷的是,寅斑自己并不会知道花娘已经离开了尘世,并不会知道李松萝就是花娘,并不会知道他已经永远不可能结成仙缘。在一个没有机会的地方持续工作苦苦等待机会,在一个没有花娘的世界苦苦守候着花娘,这样的结果对寅斑来说并不公平。最最不公的是,剥夺寅斑机会,截胡寅斑前程的人正是他的主人,多么的杀人诛心。
跪在原地左右想了半晌,松萝突然道:
“回禀上神,我不愿意。”
沉默了半晌,松萝继续道:
“李松萝此生没有荣幸成为谁的好女儿,谁的好娘子,谁的好母亲。我也没有宠物了,李松萝也不再是谁的主人。我只是寅斑的宠物,妖精的宠物是我最后的身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宠物的职责就在是主人舍弃自己之前永远地陪伴着主人。倘若做不好宠物的职责,我更无颜去做散仙。我……我不能留在这里。”
这次五岳大帝缓慢地走了回去,又缓缓地坐回了高高的凳子上,大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许久,五岳大帝道:
“既然你知道是你引发了这些问题,也就该明白,四重天不可能让你轻易回到寅斑身边。倘若你要回去,只有一个办法。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花娘的转世了,那个赵姓女子才是赵花娘的转世。从现在开始,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说出你是赵花娘的转世,不能说出你是寅斑前生的饲主。倘若你说了,你和寅斑都要受到惩处,这个惩处可能会非常严重,你明白吗?”
听见这番话,松萝啥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过了许久才慢慢点了点头。示意旁人拿了很厚一沓文件过来,五岳大帝道:
“这是你堕入轮回后十五世的档案。这份档案现在由我扣押,你去吧。”
松萝被一名散仙带着坐上一架向下的直梯,直梯的门打开后,四周出现了一个漆黑的空间,又被散仙牵着在黑洞洞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最终来到一个黑漆漆的格子房中,房中放着一张桌,桌对面飘着一团白粉色的光球。
见散仙关上门出去了,松萝谨慎地靠近光球:
“赵月眉?是你吗?”
白粉色的光球绕着松萝转了一圈。见对方不答话,松萝慢慢坐下:
“从前我也没跟你好好聊聊天,今天我们聊聊。既然你不想说话,就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见光点在对面安静下来不再飘动,松萝将两只手放在桌上揉自己的手指:
“在很久很久以前,北周五部中有个李氏部,李氏部族长的女儿勃哥貌美。有一日,李氏部在氏族战争中俘虏了苻氏部的一个青年男人苻章。族长没有儿子,就将苻章收为赘婿。苻章和勃哥夫妻恩爱,勃哥为苻章生育了一儿一女。有一年春节,勃哥在家为儿女准备晚餐,这时突然听见旁边的山丘上传来羊的叫声。勃哥以为自家山羊走失就到山坡上查看,回来时却发现部中燃起了大火。勃哥跑到火中,发现父母姐妹都被杀死,自己的孩子还在帐篷里。但无论她怎样一次一次冲进火场,都没办法救出孩子。那天勃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被火烧死了。苻氏部的人赶来,占领了李氏部的村落,抢了李氏部的武器,原来苻章是在忍辱负重,成为赘婿只是为了成为细作吃一次绝户。”
见松萝停了下来,那个光点发出了赵月眉的声音:
“……那后来呢?”
看了看那个光点,松萝继续道:
“后来苻章回到苻氏部,又娶了一个裴氏部的女子,裴氏又生了一儿一女。苻章又得儿女,对两个孩子异常疼爱,又害怕李氏部的人来报复,所以对孩子严加看管,每日将孩子放在有士兵把守的大帐中。又是一年春节,苻氏部全族同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裴氏去接两个孩子,却发现两个孩子已经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松萝扯了一下嘴角:
“原来勃哥将自己毁容,然后混进了裴氏部,嫁给了一名看守大仗的士兵。孩子出生时勃哥其实有机会动手,但却执意等孩子长大到三岁。期间勃哥自己也生了一儿一女,可在苻章的孩子三岁的那个春节,她勒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随后毒杀了丈夫,最后拿了铠甲装扮成丈夫的模样混进了大仗杀死了苻章的两个孩子。后来苻章精神出了问题,但苻氏部却坚持与李氏部通婚,至今十五代。北周开朝后,三代皇后都是李氏部的贵女,各代皇上皆是李氏部的血脉。”
听完这个故事,赵月眉沉默了好半天:
“这也太……李松萝,你有病吧?你特地过来,就是为了给我讲这种邪典故事?所以你也是近亲结婚生出来的?”
抬头看了赵月眉半晌,松萝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恨比爱更有力量。花娘害死了寅斑的父母,害死了他的兄弟姐妹,寅斑恨我,他想伤害我。正因如此,他会杀死所有阻止他继续伤害我的人,因为恨比爱更有力量。”
那天赵月眉在松萝提前准备好的谅解书上签字了。看见松萝这么快就拿着谅解书走了出来,站在外面等待的散仙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