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笔迹相仿的缘故,自皇帝病后所有的折子都交由我代批。
地方官员上交来的折子,大都是收成,祝贺新年和请安一类不痛不痒的事情,这么一行行看下去想让人不困都难。我一本本地翻着,只把重要的找出来,其余的便照葫芦画瓢写了个“知道了”。
“哪有你这么批折子的?”他不知道何时起了,还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问到,“可仔细看过了?”
我点点头,将刚刚分出来的一摞折子给他:“这些都是重要的,需要您亲自看看,其余的都是些请安折子。”
“嗯,”他点点头,不着痕迹又轻咳了一声,“这样到也好,以后不若干脆就把这些尽写些鸡毛蒜皮小事的折子都交给你看了。”
我笑到:“皇上当真是不容易,天天面对这些奏折头疼。”
“不光头疼,”他没好气地说道,“还倒胃口,一道折子大老远从地方上送来就只写些吉祥话。”
他将那堆奏本第一本拿来看,眉头又皱起来。
“皇上,如何?”
“明山寄来的,陕西今年又闹旱灾,几乎颗粒无收。他上折子请求朝廷发放赈灾粮。”
我心中默默盘算起来。
“整个陕西有近百万人口,爱卿……这赈灾粮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朕又不敢再开捐监制度,明山此人朕了解不深,若是又闹得和王亶望那般——实在是头疼。”
“那皇上不若派位可靠之人去密查,”我抬手想抚平他眉间的皱纹,“待把实情回报后皇上再做决断,这样也放心些。”
“也好。只是爱卿觉得派谁去密访好?这一定要一个可信之人——”
“要是皇上放心可以派我去。”我信誓坦坦地说到,“暗访这类事情,我也擅长。”
他顿住脚步上下打量着我:“腿好全了?”
“这……”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已然差不多了。”
他见状一蹙眉:“还是别去了,你如今这身子大不如前,骑个快马得颠出一身病来。”
我见状只得垂下眼。
见我恹下来的样子,他问到:“朕让爱卿为难了么?”
“我只是想帮皇上分忧。”
“朕在想不如让福康安去也好。”沉默了好一会他突然说到,“傅恒和福隆安走后,整个富察家几近没落。他也该挑起这担子——若是这趟差事他办的好,朕便让他入军机处。”
“不可,皇上。”我赶紧说到,随后他面色微变有些许疑惑之色,“我并非是想独揽功劳,亦或对福康安有意见,只是明山乃福康安的丈人。若交给他难免朝廷上下会有所非议。”
“也是。朕竟忘了这茬。”
“不若皇上派位阿哥去?”我试探地问到。
如今还剩的几位阿哥中,只有三阿哥年岁最长,刚满弱冠之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可他膝下无子,行事又偏激不得皇帝喜爱,府上也是门可罗雀。
“阿哥……”他望向窗外,眼中终有了一丝光亮,“唉,这些年来朕也冷落了永璋。到底是因着孝贤皇后之事,朕那时也是太冲动——待今日午膳之后朕唤他入宫来罢,希望他也能有所反省,若他还是个可造之材……”
正说话间,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嘶叫:“皇阿玛——皇阿玛!你们干什么!”
“十二爷,皇上病了现在受不得叨扰——您可莫叫了——”
“狗奴才,放我进去,我要见皇阿玛!”
皇帝脸色顿时便冷了下了:“这是在干什么!永璂你成何体统,还有没点皇阿哥的样子!”
那侍卫说的十二爷正是皇帝的十二阿哥,皇后的亲生子永璂,今年才满十岁,性子也不大讨喜——即便偶尔有着少年人的活泼,可总是冒冒失失的,做学问也不大上心,故虽说是嫡子,却总没得到过皇帝的正眼相待。
永璂进来时一脸焦急,见了皇帝立即止不住跪下叩首:“皇阿玛——求您救救皇额娘,求您救救皇额娘……”
“她怎么了?”
“皇阿玛,儿臣今早偷偷去看了皇额娘,才发现皇额娘已经病得很重了——她连儿臣都不认得了……皇额娘对皇阿玛一直用情最深,您去看看她,说不定她能想起些什么来……”
“偷偷去看她?”皇帝黑着脸问,永璂先是不住的点头,接着才发现了皇帝话里的不对劲,脸色煞白。
“朕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去看望她吗!你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你当真是朕的好儿子!”皇帝几乎是气笑了,围着桌子走了两圈才停下来,随后一撩衣袍坐下,抄起桌上的折扇直指永璂额头,“你皇额娘病了你便急的要来找朕求情!朕病了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朕看你心里只有你那个皇额娘!”
“皇阿玛,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永璂又被他这一顿骂,几乎是瑟瑟发抖,眼泪鼻涕一起流,“儿臣并非对皇阿玛不敬,儿臣只是关心皇额娘——”
“今日之后,滚回撷芳殿。”皇帝冷声道,望着永璂的神色间充满了厌恶与嫌弃,“十二阿哥永璂,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一月。”
永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顿了顿,皇帝终究还是说到:“至于你皇额娘的病,朕自会找人去看,此时便用不着你再操心了。”
永璂听罢,立即缓过神来像是抱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似的:“儿臣叩谢皇阿玛隆恩!叩谢皇阿玛隆恩!”
殊不知,他这般模样使得皇帝眼底的冷冽之色更甚。
看着永璂退出门外,皇帝斜过眼来,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儿子。”
午后,李玉从三贝勒府上回来,却并没有带回永璋。
“皇上,”李玉小心翼翼地说,“三贝勒爷不在府上。听府上下人们说他去了……万花楼。”
我听的心惊胆跳——只因那万花楼乃是京城中鼎鼎有名的妓院,其中娼妓男女皆有,不下百余人!
果不其然,皇帝在听见李玉说的此话后,捏断了手中的笔杆。
“皇上息怒!”李玉赶紧满天大汗地跪下,看他那焦急地模样心里边估计也把永璋骂了个狗血淋头
“混账。”皇帝气急败坏地起身踱步,这一下气的急,没缓过神来又咳出了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咳咳咳——咳咳……”
我立马起身去给他拍着背,直到好一会他才止住了咳。
“传朕旨意——”他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低吼,“三阿哥永璋,行为乖张失常,实在有负朕望,即日起降为贝子,禁足三月闭门思过。”
“皇上可还有哪不舒服?”我边抚着他的背边想,他这群阿哥当真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朕无事。”他回过头又望了我一眼,“他们要是有你一半让人省心——朕就没这么难受了。”
我一时失笑:“皇上这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敢当。”
他攥上我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的情意:“朕本来打算让你新年回府的,是朕又食言了。”
“能看见皇上身子好些,我便知足了。”
谁料晚上,皇帝从撷芳殿回来又是黑着脸的样子,快步走进南书房,连我也没理睬。
我刚刚想上前去劝慰就悄悄被李玉拉住了。
“怎么了这是?”我不解地问。
“和中堂,您还是别去……皇上刚刚在撷芳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为何?”
“为了那十一阿哥……”李玉压低了声音说,“方才皇上见十一阿哥竟然在临摹宋徽宗的字迹,自然是不满,说那宋徽宗是亡国之君,学那字迹会沾染上文人的酸儒气,还不如临圣祖爷留下的帖。谁料十一阿哥竟出口反驳,区区字迹怎么能断定一个人的品性,倘若当真是品行不堪之人即便是临神仙的字也毫无用处。这可不把皇上惹怒了……唉。”
“十一阿哥这性子也是叛逆。”我说到,“都说龙生九子,各有千秋,皇上也没少为阿哥们烦心。”
“只怕先帝九子夺嫡那般场面再现啊。”李玉叹到。
我却心想,这九子夺嫡显然是不大可能,皇帝的阿哥们有一半都毫无建树,剩余的虽说有些天分可却爱跟他反着掐来——这十一阿哥永瑆便是个最好的例子。自永琪走后,皇帝显然也在暗中考验皇子们,为选太子的事头疼了好些。
“在这叨叨些什么呢。”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身后,“李玉,去给朕泡茶。”
“嗻。”
我将自己微凉的指尖放在他太阳穴处,轻轻揉着。见他眉目舒展了些后又捏上肩。
伺候人这事我早就做的熟,之前和琳在武学堂练功,总是动不动就腰酸背痛抽筋的,刘全又经常出去接活赚银子抽不出时间,给这小子按摩活络筋骨的事便交给了我。那会我还专门请教过大夫,怎么揉肩最舒服。
想着点以前的事情,我不知不觉思绪又飘远了些,直到他握住我的手,又将我拉到他腿上坐着。
“和爱卿。”
“我在,皇上。”
他转身来吻住我的唇,离的近才发现他眼里又有些血丝,看起来就是没睡好。
“皇上……唔。”
养心殿里只余下我与他二人,唇齿交融间我总觉得今日他这般有些热情的过分。他狠狠在我舌上咬了一下才放开,双唇之间牵出一缕银丝,看起来当**至极。
“皇上,茶来了。”
偏偏这时,有个小太监端着茶进来。我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从他身上下来。
皇帝不大高兴地问:“李玉呢?”
“李公公他……方才闹肚子了……”
皇帝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出去。”
“嗻。”
那小太监方才低着头,也不知他看见我那副模样没有,皇帝却是又拉着我身子过来——双唇相触间像是被烈火炙烤,明明是在冬日里,却见他脑门上有些薄汗……
我心道不妙,赶紧起身以掌心触了触他额头。
“皇上,您这还是有些发热。”
赶紧唤来太医诊治,太医只说是内火攻心,服几副散热的汤药,发了汗就好了,而后需静养好一段时日。
过了两日,今儿是二月初一。
黄昏后,我处理完政务如常去了养心殿,行至门口却被李玉拦下。他悄声说道:“和中堂,庆妃娘娘在里边。”
“那我便等会吧。”
正在这时,路过个太医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走出养心殿。
“这位太医,”我赶紧上前去问到,“皇上病情如何了?”
“已然……已然是无碍了。”他有些磕巴地说道,“好生修养便可。”
说着眼神却不敢看我,只是赶紧点了个头便抱着药箱逃也似的离开
“奇了怪了,这谁啊这是……”李玉在旁边嘟哝了一句,望着他匆匆离开的样子,“如此没有礼数。”
“姓侯,去年刚来太医院的,见过一两回。今儿也不是他轮值怎么也来了。”我说到,“这人性子怎么如此毛躁……莫非是……”
“和中堂,怎么了?”
“还是觉着不大对劲——他一脸躲躲闪闪的样子,我进去看看去。”
说着我走进了殿里,走到寝殿门口却停住脚步往里看——只见皇帝坐在炕上看书,他身边是庆妃守在药炉边上。
我走进了殿内,一撩衣角跪好:“给皇上请安。”
“和爱卿来了。可有何要事?”
“是关于陕西旱灾的——”我随口说到,“我记得陕西一省去年还报了丰收,不知存粮还有几许,所以不如让密访之人写个折子上呈,连同存粮一同发放。且陕西周边其余省份也相对富庶,不如先让邻近省份救急再说。”
“也好,朕先下旨开仓放粮。”
说话间,方才还离着我与皇帝三丈远的庆妃已经端来了药碗:“皇上,药熬好了。”
说话间又好像是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皇帝接过药碗,我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却是大骇——寻常退烧药大都是深褐色,且颜色清透。而庆妃递来的药却是又黑又浓稠,像是墨汁一般。
来不及多想,我劈手夺过了药碗,放在鼻尖一闻便觉出不对劲来——不仅没有药草的苦涩味,反而闻着有些硫磺的味道。随后我探出舌尖舔了舔,一股像是被发霉的酸菜堵住了烟枪的味道,又酸又熏人,只让我想作呕。
“爱卿怎么了?”
“这药有不对劲。”我放下药碗说到,“这不是退烧药——怕是给人动了手脚,还是叫个太医来看看就好。”
今日轮值的是秦太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只消看一眼便下了定论:“皇上,依臣看这药里是给人加了寒食散。”
“寒食散?”皇帝惊怒道。
寒食散这一剂药,我也略有耳闻。虽说是药——实则更像是一种仙丹,由五石"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炼成。服下后使人身体燥热难耐,兴奋异常,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但若是长期服用,却是对身子有极大损害的,不仅会上瘾,还会经常发热出汗,严重者皮肤会溢血,直至崩溃死亡。
谁给皇帝下这种毒手?
“这是谁干的?”一旁的庆妃咽了口唾沫,望向我,“大人,您一定要给皇上查清楚,找到宫中这奸邪之人!不然六宫都难安宁!”
我脑海中闪过刚刚那个侯太医的身影。可偏偏就这时,门口传来皇贵妃的声音:“庆妃你好大的胆子啊!”
皇贵妃也没等通告便走入殿内,她身后由两个太监押着的,正是刚刚走出养心殿的侯太医。
她给皇帝行礼后说到:“皇上,臣妾的宫人春芸这段日子得了风寒,今儿去拿药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太医在鬼鬼祟祟的,春芸后来见他走后便取了他配来的药物一看,正是寒食散。而后春芸瞧着他朝养心殿的方向去了,这才来告诉了臣妾。臣妾未来得及通知皇上便拿下了此人,是臣妾的不是。”
说着,他身后的宫女春芸递上了那搜刮来的几份药材——正是寒食散的材料。
“这……”
“皇上,这太医已经招认了,此事正是庆妃指使的。太医出入后宫不便,只得赶在养心殿把药材交给了庆妃,却未曾想给臣妾逮了个正着。”
“皇上,皇上!臣妾也是——也是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谋害皇上,臣妾只是……想要个孩子——”
庆妃此刻已然是面如死灰,她跪着上前扯住皇帝的衣摆想祈求垂怜,却被他不耐烦地甩开手。
听庆妃这般说,我才想起这寒食散还有一处作用——壮阳。
“陆因霞,你跟了朕十几年了……”皇帝望着他面前这个浑身颤抖如糠筛的女人,浑身怒气几乎要溢出来,“怎么还是如此做事不经大脑?”
“求皇上饶恕臣妾,”庆妃跪地不停地叩首,那本来光洁的额头没多久就血流不止。“臣妾只是一时糊涂,今后不敢再犯了——”
“皇上,庆妃如何处置?”皇贵妃发问。
“蓄意谋害圣上,理应五马分尸,亦或是车裂,绞刑。”我回答,而后见庆妃停止了叩首,望着我瞪大了双眼,一脸惊疑。
“看在她伺候了朕十几年的份上,朕留她一命。褫夺封号扔进冷宫,非死不得出。”
“这太医呢。”皇贵妃斜剜了跪在地上那人一眼,问道。
皇帝轻飘飘扔下了句“赐死”便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