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巡抚衙门后院
午间。
卢焯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人。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到,“这里可是巡抚衙门。”
那人讥笑道:“就这不到三丈高的围墙,翻个身就过来了。”
“你翻进来的……?”卢焯立即惊疑不定地说,“你的病好了?”
那人摇摇头:“没呢,翻进来的时候手还摔折了,差点就把门口的守卫吸引来了,幸好我跑得快。”
说着说着,他自嘲般摇头笑了笑:“这要是搁二十年前,这衙门内我能跟自己家一样来去自如。”
“二十年前的时候,我也不是这儿的巡抚。”
“光植。”
卢焯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很久都没有听到过有人这般唤他了。
“都过去了,陈兄……你事到如今,还是不肯放下仇恨吗。”
“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胸襟,更不会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放弃自己一直要走的路。”见卢焯沉默,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算了,是我说错话了。您如今可是为大清效力的巡抚大人了,我可高攀不起了。”
“你要是肯放弃你现在的身份,我可以在衙门内为你寻个差事,也能安稳的过了余生。”
听得卢焯此话,他竟笑出了声。
“光植啊光植!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懂我……哈哈哈哈哈!”他笑声几乎是凄凉,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于我而言,反清复明的大任远远比性命重要!我此生都与鞑子皇帝不共戴天——从他杀了我父母,下旨将祖父凌迟处死,抄家鞭尸的那天起,我这辈子……便只剩下仇恨了……”
“光植,你始终没办法理解我——我就不该来,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卢焯定定地说:“我劝过你,二十年前自我入仕那天起,一直到今日,我一直都在劝你……是你自己,走火入了魔。”
“你若始终觉得我们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那也是没法。毕竟是我对不起你,还有陈老先生,还有亦慈。”
那人听罢,再度冷冷一笑:“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陈老先生早就不在了,亦慈……也死了。”
“死了?”卢焯惊呼出声,“什么时候?”
“几年前就死了。”那人半靠在墙上,说起自己最爱的兄弟时,他眼里似仍有一丝柔情,“几年前,他劫了宫里的马车,混了进去,那车里带的是送去净身的太监。”
“他去了宫里?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以为他现在还是跟当初一样,做什么事都会跟你商量么?不光是你——连我都不知道,他只留下来了一封信便走了。”
“那为何我未听说过此事——宫里下江南采办的马车从未出过岔子……”
“你以为你手底下那些官员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就这样的大清……也值当你消磨一辈子……哈哈。”他歪头一笑,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进宫去——他已经没多少时间活了。他改头换面,入宫做了太监后,每隔一月给我寄来一些信件,只过了半年,便再没了消息。”
“他给我最后的一封信中说到,他去刺杀皇帝了。”
“可我始终没能等来他的捷报,也没听到国丧的消息。”
“所以我想他也许是失败了吧。”
卢焯轻叹出声:“这又是何必。”
“光植,你有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吗?如今你躲在这里当缩头王八——你对的起谁?对得起那些被你一念之差害死的人吗?昔日里天地会的兄弟们,你都忘了是不是?你现在在这巡抚的位置上坐的这么安稳,夜里——就不会做噩梦吗?”
“我对得起我自己!”卢焯见他这般咬牙切齿,也是怒了,“你今日来此,怕又是不怀什么好意的把!”
“御舟已经到杭州了。”那人说,语气放缓了不少,“你若还有心,就帮我个忙吧。把我安排进迎驾的队里——卫兵也行,侍从也行,剩下的我自己能搞定。”
“你要做什么?你要刺杀圣驾?不可能!”卢焯惊怒,随后断然否决到。
“也是,也是,”那人自嘲的笑到,“我早就不该指望你了。”
“我最后劝你一次,回头吧,我可以为你安排打点。”
“我昨儿……去看了大夫。”他边说边走了两步,走到书架旁的阴影里站着,“大夫说我这病,最多还能熬三年,也有可能熬不到。到时候我就两腿一蹬,见了阎王爷了。”
“三年……怎么会?我看你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他伸手握了握,叹到:“我自己能觉出来,这手上,已经没往日里那么有劲儿了。腿也是,有时候走着走着突然就摔了。跟亦慈以前一模一样。大夫说,得了这怪病的人都没得解,只能到最后,浑身上下都没劲,然后吸不上气儿,就憋死了。”
卢焯不言,他不知面对一个知晓自己死期将至的人该说什么。
“再帮我一回吧,光植。”他几乎是在哀求卢焯,“过去的事儿我都不计较了,就帮我最后一回,看在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上。”
“对不起,”卢焯低下头,过了许久才哽咽地说,“这——我实在办不到。”
空气中一阵可怕的静默,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算了——那我走了。”他无力地说到,看着卢焯的眼里的光终究是熄了。
“……不送,陈兄。”
身后,他的声音传来,像是隔着一层雾那样幽远。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我爹带你回天地会开始,从他教你四书五经开始,从你倒打一耙入仕为官开始……
也罢,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我早就不该与你再有瓜葛了,可我为什么偏偏又要来一次次地找你……
这次,这次是彻底断了。
不错,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也好,那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各走各的路,各吃各的苦。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庞无训刚刚走到大堂便被那边上伺候的人拦下了,顿时气的跳脚,“干甚呢你?爷我有要事找岳父大人商议!撒开,再不让看爷把你剁了喂狗!”
那伺候的人心想,自家巡抚老爷这不成器的女婿每次来不是借钱就是要钱,偏偏老爷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么个心尖尖上的女儿还偏偏又看上了这么个纨绔,当真是家门不幸。眼见这家伙就要扯开自己往后院里去,只得赶紧地跪下到:“爷,您饶了我吧,咱家老爷实在是在招待贵客——这,这要是误了公事,无论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庞无训听的他此言只得恨恨地咬了咬牙,气的不轻。一甩袖子就欲离去。谁料此时却见到一人从后院走出来,那人看起来四十出头,一身长衫,容貌不甚出众,可一双眼睛却是有神,气质绝不像官爷,反倒是像江湖人士。
这人谁啊?庞无训想。
啧,从来没见过啊。
不过这么个人竟然让小爷我等了这么久,不成,得去看看去。
这么想,庞无训便上前去想去找那人给问个话。谁料那人走着走着,竟然平地摔了一跤,也不知是不是左脚绊了右脚给摔的——这整的还挺惨。
他爬起来拍了拍肩上的灰,又揉了揉腿,刚刚想继续走。庞无训便立即上来,拿扇子点了下他的肩:“您老,姓甚名谁啊?”
陈亦仁看了看面前这位花花公子,这一身价值不菲的丝绸长衫明显是个汉人,腰间别了枚玉坠子,手上一把折扇,若是把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收起来,倒还配得上“风流倜傥”这么几个字。
能在这巡抚衙门内大摇大摆来去自如的公子哥儿,也就那么一位了——陈亦仁这几年总在传闻中听到的,那个巡抚大人不着调的女婿。
“无名小卒。”陈亦仁说到。
“无名小卒?那你让爷在门口等了这么久——”说着说着庞无训还绕着他转了一圈,心想这人看起来像个身手不凡的咋能平地摔一跤,也就那么回事吧,边想边咔一下把折扇打开。
陈亦仁看见他胸前那把扇子猛的瞪大了双眼。
“你这是谁的——”陈亦仁一把抓过那扇子,把庞无训给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谁的扇子?”他问到,声音都是颤抖的。亦慈在宫里那半年,给他的信件有不少都说过当今皇帝的情况——例如,皇帝最爱的是令妃,皇帝的书房名叫三希堂,皇帝偶尔会出宫微服私访,皇帝跟皇后吵了架,宫里流传着皇帝要废后的传言……甚至,亦慈冒着杀头的大罪,偷了几份皇帝习字废了的书法一同夹藏在书信里寄给了他,说当今皇帝的字自幼习自圣祖康熙爷,故与康熙帝相仿……
“三希堂精鉴玺”,这明显就是那坐三希堂的印玺,而这扇子上的字,与当今圣上的字有得七八分相似,虽未落款,但也能看出来一二。
看这扇子的做工如此上乘,白玉扇骨上甚至隐隐雕有龙鳞,它的主人——定是皇家之人。而亦慈也曾说过,皇帝在京城时就爱微服出宫,现在御舟到了杭州城,说不准——说不准这扇子就是他出游时落下的!
他激动的手都在颤,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总算是有了头绪,有了大仇得报的机会!
“你这人什么毛病?”庞无训立即将扇子劈手夺回,上上下下把这人打量了一遍——有病,指定有点什么大病,这病还在脑子里边,他心想。
陈亦仁心道这家伙虽是个纨绔子弟,可奈何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跟他直来直去地问,说不定他就觉得你这人不对劲,搞不好下一秒就得把衙役叫来把你赶出去,要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来,肯定得拐个弯儿,还得给点好处。
这样想,陈亦仁便道:“这位爷想来您是误会了,在下只不过是看见这扇子实在是个宝贝,所以才大吃一惊。”
“宝贝?”庞无训看着这扇子,“就这玩意?”
“不错,”陈亦仁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心想这人应是个对古玩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这位爷,您看,这上头刻的龙鳞。”
“龙鳞?好家伙,这玩意别是大内的吧。”
“并不,”陈亦仁又装作行家似的摇摇头,“这是前朝的!”
庞无训皱起眉:“你就这么笃定?——诶你到底是谁啊,在这巡抚衙门里边大摇大摆的晃悠?”
陈亦仁听罢,摆出一副老江湖的姿态:“我也不过一介商贾,平日里就爱倒腾些古玩字画一类,要不然,我也不会一眼就认出这扇子是前朝时的东西啊,遇见我算你走运咯,爷!”
说着,他拿手指一指那后院:“你家巡抚老爷都找我鉴宝了,还会骗你咋地?这扇子你出个价卖我咋样——看在你们家经常找我做生意的份上——?”
庞无训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道这回捡了个大便宜了,这扇子被他这么一说肯定是价值不菲的,那人居然直接就给我手上了?还说什么要给岳父大人看看,那到他手里那银子不就飞了?嘿——你说这,有钱不赚王八蛋啊,还是天上掉下来的钱,哪能不要啊!
这么想,庞无训便直说:“那行,你给出个价吧!”
“一口价,一百两如何?”
一百两?庞无训听着这价瞬间乐呵了,立马应下:“成!就这么办!”
陈亦仁也未曾想过他应下的这么快,当即心道不好:莫非这扇子是个偷来的?那样又该怎么打听它原主人的去处?不对,按他这个巡抚女婿的身份,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么?
想罢,陈亦仁便试探性的问到:“这位爷,在下常年跑江湖还不知有人竟然有如此前朝宝物,不知爷是从哪家铺子收来的?在下也好去看看,一饱眼福才好!”
“啊——这个!”庞无训这下不知该说啥好了,但以他这性子肯定是不会把自己在酒楼被教训了一顿的事情说出来的,便将话锋拐了个大弯,“这——这是我朋友送我的——输给我的,谁叫他打赌打输了,平白赔上这么个宝贝!”
“您朋友?”陈亦仁来了兴趣,心想莫非眼前这纨绔子弟竟然和那位有渊源,“您哪位朋友?可否代为引荐?”
这人怎么刨根问到底啊?真是烦。庞无训想。但刚收了银子也不好意思说人家的不是,这吹下的牛也不好圆回来,只得说:“我那朋友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不喜欢别人打搅他。不过你要是想收古玩字画什么的,去琉璃厂不就成了么?”
琉璃厂……陈亦仁暗自一笑,心想这家伙果然是个新手,便说到:“爷要我说啊,这琉璃厂虽说是古玩字画最多的地儿,但是良莠不齐啊,劣品次品太多,真宝物太少。有人以假乱真,一两银子的笔洗能哄你一百两。唉,要我说……这真的收藏家那都是隐士,经常见不着也正常。”
果然庞无训便被这句“见不着也正常”激着了,当即说到:“你这就小看爷了是不是,爷告诉你爷我想见的人还没有见不着了。你不就想找我那位朋友嘛——爷我今儿才在客来酒楼见过他了,就西湖边上,你要是现在赶过去说不定他还没走——诶你走那么快干啥——银子你还没给我呢!喂——!”
庞无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竟然径直翻墙出了府去,而后才反应过来,直追着他嚷嚷。
陈亦仁出了府才想起来竟然没问他那位朋友姓甚名谁,不过若真是那人肯定也不会用真名在外招摇就是。
他从袖间掏出了一张画卷,这正是亦慈几年前递给他的,皇帝的画像。
画中的男子面容英俊,眉眼间尽显帝王之气。
可惜这人,是与他陈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一次,这一次——他定会亲手取了那鞑子皇帝的脑袋,祭奠父母、祖父的在天之灵!
我想开新坑了。。。摸康礽。。。
康熙x胤礽
但是。。。亲生父子(复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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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