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戍时,我正欲睡。门外传来伺候的小太监的通告:“和中堂,卢焯卢大人来了。”
卢焯给我行礼后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下官有些事情想请教和中堂。”
“卢大人请讲。”
“敢问和中堂和皇上遇见刺客那日,可还遇见了什么人?”
还遇见的人……我脑子一转回忆起那天的事来。
“说起来,那日我与皇上微服私访,遇见了您的女婿。”我说到,而后看见他明显的面色一僵。
“此事皇上都与下官说了,是下官管教家人不严,下官在此给和中堂赔礼道歉了,下官回去已经将那小兔崽子狠狠教训了一遍,不会再让他日后惹是生非。”
“除此之外只是去西湖边上转悠了一圈,随后去客栈歇歇脚,再就再没遇见其他人了。”
说着说着,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与皇上遇刺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暴露了身份,而那次出手教训卢焯那个女婿,就是皇帝将那把扇子给了他!那把扇子上有圣祖的题字,以及三希堂的印章!!
难道……难道……我想到他那个女婿,莫非是那个人?可他怎么看怎么像个成日里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那种人会是想刺杀皇帝,通敌叛国,反清复明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不不,凡事都要有个万一,若真是他,那眼前这个卢焯知情么?莫非这事真的跟他能扯上关系,他是为了把自己择干净才选择把那尔布供出来?
“和中堂……”
扇子,关键还是得在那把扇子上!
我一下子坐起身:“卢大人!你女婿回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给你?比如……一把扇子?”
“扇子?”卢焯听得此话摇摇头,“没有呀,什么扇子?”
没有见到扇子?
我皱眉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可他一脸疑惑,不大像是心虚的模样。他这下被我盯得发毛,问到:“和中堂,您这是?您说的是什么扇子?”
“无事。”我一下子平复下来,“随口一问罢了。”
寒暄两句后卢焯再度告辞。我却是心乱如麻了,如此想来,那尔布,卢焯都有可能,或许还会有其他人牵扯其中……到底会是谁呢。
越想越头疼,本来是有些困倦打算睡了的。给这折腾一趟困意全无,我只得躺在床上望着行宫的天花板发呆。
那个刺客到现在还未抓到,从他手中侥幸逃脱到现在已经有好些天了,皇帝这些天没出过行宫一步。行宫内应当还是安全的,毕竟有侍卫看守,可这江南天地会一贯猖獗,出了行宫也不知会有哪些危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旧未曾睡着。窗外月色已然明朗,看着看着我突然便想着出房间门看看。
想着我便支起身子,在床上躺了这么长时间我几乎有些腰酸腿疼的。连扶着墙下地走路都有些不习惯。
或许是太医院那堆药起了作用,我小腹上伤处的疼痛相较之前已然减轻了些许。四月的夜里依旧有些凉,却并不彻骨,初春微旭的风吹的人痒痒的很是舒坦。
走进院里我才渐渐打量这行宫,江南的青砖灰瓦别有一番风情,夜幕朗朗月下微熏,荷花池水波光粼粼,院里专人照料的花草惹的阵阵幽然清香。
走着走着我便想到,与皇帝相识的那天也是个这样一个的夜里,那晚我为了救他一命跳入水中,浑身湿漉漉的看见他朝我微微一笑。
走的久了,伤处又开始有些一顿一顿的疼。我调整的呼吸,心想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便想着便慢慢的拖着身子往回走。
今晚这般明月清风,若非是身子不允许,我当真想多站一会,嗅嗅这院儿里头的花草清香。
我慢慢走到前厅时,前厅里突然出现两道人影。
“皇上?”
那一身明黄色里衣的人自然是皇帝,而跟在他身后的李玉一身匆忙穿好的太监服,扣子上的结都扣错位了。
“和珅!你干什么去了!朕叫人找你半天了!”他焦急地说道。
“皇上……”
我刚刚欲答便听见他又说道:“你怎么连鞋都未穿!”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我双脚上只穿了双白袜子,刚刚踩着带着潮气的石板路走,已经有些湿了。将近大半个月没下地行走,竟然连穿鞋这种事情都忘了。
“忘了……睡不着出来走走罢。”
皇帝大步流星的朝我走来,没待我来得及准备什么便直接被他拦腰抱起。
“皇上!”我一时惊呼出声
月光下他的脸和我初见他时一样,看的我呼吸一滞。脑海中千回百转最终只冒出来这么一句。
“朕弄疼你了?”这下我感觉他抱住我的手僵了一瞬。
“不是不是!”被他突然这么抱起来,我涨红了脸说到,“您放我下来我能走!这要是给人看见了——”
院里到房内没多少距离,但他压根没听我说的也不管我手舞足蹈的挣扎,于是我便被他一路抱着走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身子还没好透跑出去吹冷风——刚刚朕见不着了你知不知道朕有多担心!朕以为你又——”刚刚把我放下来,他便有些气急地说道。
可最后半句被他咽回肚里,我直到他这是在担心什么,这下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不好,又让皇上担心了。”
他定定的站在我面前,脸色有些愠怒。一旁的李玉赶紧上来替我换了双袜子。
“要是真闲的慌朕今晚可以来陪你。”直到最后,他突然硬邦邦地蹦出来这么一句。
我听罢赶紧摇摇头:“皇上可别!您这要是给人知道了您夜晚歇在我这,明儿我就得被说成是哪个妲己转世狐媚惑主的脔臣了。”
他一下笑起来:“你怕被这样说?”
“这……”我脸似乎又烫起来,“是啊……”
“朕其实,还挺希望听见这般传言的。”
说这话时,他声音略有些嘶哑。却并未看着我,只是盯着一旁的琉璃花樽。
李玉早就退出去了,只留我与皇帝二人,有些闷的房内,檀香缠绵萦绕鼻尖,烛台上那一丝灯火微弱地摇曳,安静的过分,我甚至连他呼吸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
“算了——朕说个玩笑话而已。”见我傻愣着,他微微自嘲般一晒。
“皇上可别,这样的玩笑开不得。”他这话几乎让我觉得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就像是明明已然有个触手可得的答案,可依旧压下了心中久久的悸动,不敢再往前越界一步,“皇上您是明君,我便是皇上的贤臣。”
“明君,贤臣——你一直都觉得这便是朕与你所想么?”
“是。”
“今后也是这般么?”
“当然是——夜深了,皇上还是歇下吧。”
我心虚的绕开了话题。
他过来却执起我的手,坐在我床边,有些颤抖又急促的问到:“可朕对你的情意,朕如此心悦与你——你都不知道么?”
我听的他此话咽了口水,想出声却感觉喉口却像是塞了团棉絮一般,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屋内顿时又静的可怕,烛台上的那点火焰突然挣扎了一下便熄了下去。一片无边黑暗中,我突然听见他吸了下鼻子的声音。
“皇上,别开玩笑了。”我话音出口,自己都方觉微颤。平日里那股机灵劲这下全没了,脑子怎么转都转不过来就跟打了结似的,结果半天就蹦出来这么一句。曾经纪昀还曾酸溜溜地跟我聊到,天子近臣中你这张脸可是一等一的,说不准皇上哪天就动了别的心思,你可得当心着点。
那时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皇帝风流之名天下皆知,光后宫的莺莺燕燕就有够他宠幸的了,哪还顾得上一个男子。
可如今,我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被他亲口说出来了。
我宁肯相信他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
“朕没有在玩笑,朕方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我怔了许久,方才缓缓说到:“可皇上,您是大清的天子。”
“天子又如何,朕就不能心悦你了么。”
“正因为您是天子,”我终究是缓过神来,看着黑暗中他的身型眼里倏凉,悄悄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一下拽的更紧,“您有后宫三千,奴才也有家室。两个男子之间又有什么可能呢?皇上是想日后史书上记载我们,是一对昏君与佞臣么?”
我再以奴才自称,不过意在提醒他:我们是君臣,也只是君臣。
听得我这话,他淡然一笑:“朕从未想过要挟你什么,如今到轮到你拿这天下要挟朕来了。”
“奴才没有在要挟皇上。”
我黯然答到,分明感觉到他握住我的手松了些许。接着,我便被他拉入怀中。
“皇上,我——”我略讶然,想挣扎却是感到他禁锢着我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朕,朕知道有些话今儿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但朕还是想说,再不说出来朕就憋死了。”他将头靠在我肩上,说道,“你若是不想听,听完后就全忘了就好——就当今晚是一场梦就好。”
“朕年少时,没想过这皇位会由朕来继承。皇阿玛崩逝的时候,大哥二哥都已离世,三哥被圈进,五弟是个不长进的,六弟又被过继了,只余下朕一人。”
“朕曾经是个潇洒王爷,突然一朝登基为帝,实在不习惯。处处是规矩,处处被束缚,但凡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覆水难收。朕每日里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可朕——”
说着说着,我忽觉出他声音中有些无奈的哽咽。
“他们——列位臣工,还有皇额娘,处处要朕为天下苍生着想,为大清子民着想,为祖宗的江山社稷着想。但朕……朕为这天下着想,谁来为朕着想……”
“孝贤皇后离世的时候,所有嫔妃和阿哥格格们,他们面朝孝贤皇后的棺木,跪在朕的身后,哭声震天。那时朕站在他们前面,朕背对着他们——没有人看见朕也落泪了。”
“就因为朕是皇帝,朕便连伤心的资格都没有了。自从遇见你后,和爱卿——这些年,你是唯一能让朕交心之人——唯一的一人。朕只有在你面前,才能真正的快活潇洒。朕与你同行的时候,也是朕当皇帝这些年来最自在的时候。”
“若非有你,朕不过就是一株断了梗的浮萍,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朕身边,其实早就只剩你一人了。朕除你之外,无人能爱。你又想把朕推到哪里去?”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像要是把我揉进怀里。却再也不言语,无边黑夜里,只余下他温热的呼吸声。
“我知道的……”不晓得过了多久,他搂着我的手臂终于卸了半分力道,我刚想回应他,只说了半句剩余的却是被堵回嘴里——来自我唇上一瞬的触感。
那是个如蜻蜓点水般轻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