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仁本是去了客源楼,那人却已经走了,直到晚上,他寻遍整个杭州城无果,身心俱疲之下去了一家客栈歇息,起夜的时候才发现那大堂里竟有一人,和那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他一下子深呼吸,死盯着那人,确实,这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他,可他陈亦仁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人——大清皇帝,乾隆!
那人不是一人来的,看他身后还有两人与他同行而来。左侧一人拎着个烟杆,年纪稍长些,看着就是个儒雅风趣,会逗人说笑的。右侧那人长的秀气清媚,看不出年纪,却一直是沉默。
跟着那人出来微服的……是大臣,侍卫,还是太监?左侧那人应该不是太监,宫里哪会允许太监抽烟,那应该是个大臣,右边那个……反倒像个太监,长的妖里妖气的,又没胡子,亦慈说的那个乾隆身边最近的,长的还不错的太监叫啥来着,李玉对吧,那错不了,应该就是他。
陈亦仁偷偷溜了出去,蹲在客栈外一株树上。看那三人入了雅间喝酒,才醒醒神,唤了一边的小二来。
“陈——陈哥……您怎么在这里?”小二看见陈亦仁在树上,给吓了一大跳。
那小二也是认识陈亦仁的——这也不奇怪,这位爷常年跑江湖人脉也是通达的很,五湖四海都有的是熟人。
“生子,待会帮哥一个忙。”陈亦仁轻声说,而后从怀中取出来一件东西,那是个小纸包,里边包着些药粉。
“陈哥您说。”
陈亦仁转头一看四下无人赶紧将那纸包递给小二:“待会,将这里面的东西倒进酒水里,分别给他们仨喝了,放心,不会怎么样的。”
“这——”那小二听见这话顿时脸色煞白,“陈哥,这里面不会是毒药吧……这,死了人生意还怎么做啊?”
“是蒙汗药,你放心。”陈亦仁说。他又何尝不想用毒药,只是他想必须要那鞑子皇帝死的清清楚楚才成——到时候他睡昏了过去,先把他绑来,待他醒了说明白再给个痛快——让他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是死在了谁手中!
“哥——”小二似还在犹豫不决,他始终搞不懂那三人是谁,陈哥又为啥要给他们下药。陈亦仁只得拍拍他的肩,说到:“你放心就是,真出了事我不会牵连出你来的。”
小二见状,只得点了点头。
那小二带了酒前来,将酒碗放在地上。刚刚想掏出纸包将药粉撒些进去 ,却听的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皇上,咱们在外面歇下当真无事么……太后娘娘那边……咱们该怎么回?”
“纪大人行啦,有四爷在怕什么,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回,甭垮着个脸。”
“太后那边朕自会交代……成了啊,出门在外,谁都别扫朕的兴!”
皇上?难道那人是?小二听的冷汗直冒,怪不得陈亦仁要……
他这听的一紧张一手抖,整包药粉全洒进了一杯酒水里。
坏了,完蛋了完蛋了……他想。
他在门口站了好久,该不该进去?——这可是协助刺杀皇帝,当今圣上,九五之尊啊。这万一要是失了手被查出,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罪过……自己,真的担的起吗?
可是……可是陈哥交代的事情……自己从来都不会不办的啊,他曾经也救过自己的命……
但是,万一真的失手了,又该怎么办?
他心里一面搭起戏台子唱着天人交战,一边探头往里偷偷望着,那三人皆是身着常服,看不出谁是什么身份。
罢了罢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索性心一横,想到我就只把药粉倒进了一杯里面,你们谁喝到算谁倒霉吧!大不了,也就是一死而已,也算是报答了陈哥昔年的救命之恩。
这样想着,他便推开了房门。
陈亦仁在树上干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就见那个拿烟袋锅子的男子被扛回来,那两人则是各自入了房间。
怎么回事,按理说他们仨应该都昏睡了才对啊,其余两人怎么还清醒着。
是药失效了?还是那小二根本就没放进去?不不不,说不定那二人只是喝的少些,过会药效便会发作了的。
陈亦仁这样想着,便又挪了挪地方,藏在一片漆黑的树叶中,让自己看起来更隐蔽些。
“呃!”突然四肢出现的痉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他知道自己这是旧疾又复发了。手脚开始不受控制,肌肉里一根根的经络好似都在叫嚣,他用尽全力才让身体躯干靠在了树上不至于让跌下去。
他缓慢挪动着身体,慢慢找到一点平衡靠下,四肢手脚上疼痛的痉挛一阵一阵的如潮水般,狠狠地咬紧了舌头,压抑着呼吸——他知道自己万一暴露出一丁点踪迹便前功尽弃了,这种时候,唯有忍耐!
抽搐的感觉让他大脑倒是一直清醒着,待终于缓过神来后,他才发现那二人依旧未睡着。
左边房门里的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而右边的那位却是倒了杯茶水开始自斟自饮。最终二人竟然一起走出了房门去。
这是在干什么?
陈亦仁眼皮一跳,心道不好。那小二定是没下足药,不然这二人怎么还未睡着!这下——这下该怎么办?本来打算趁那人睡死过去了就把他绑来,这下计划全乱了!
他冷静下来,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他摸了把胸前的兜里,那里,放着一把火,枪。
这玩意,还是二十多年前……他们一同大闹八旗都统衙门时劫下来的。
这一晃,都过了这么久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经变成个处事不惊,干练圆滑的官场老油条了。
可这把枪看起来依旧那样崭新,或许是常年擦拭的缘故,枪身上一点锈迹都无。
陈亦仁轻轻抚摸这把枪,心想,你觉得我是错的,那我便一错到底罢。如今我便要用这把枪,取了那狗皇帝的脑袋,证明给你看!
他一开始并没有用枪,而是用了弓箭。枪声太大——且子弹又少,万一出了事,实在不好脱身。
可没想到皇帝身边那人竟然反应惊人,张弓放箭的瞬间便将人推倒在地。他只得掏出了枪。
“砰”
“和珅!”
那人看着他倒在地上,一脸惊怒地望着他。
等等,他叫他什么?和珅?他不应该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大太监李玉吗?
怎么会……他难道不是皇帝?可是,方才问起时他明明一脸惊诧,明显是被识破了身份的表情啊?
该死的,不会杀错人了吧。
陈亦仁心想这下遭了,转头欲走,谁料这时脚下又是有些不听使唤——他心一横,索性翻过桥边栏杆径直往下一跃……
弘历脑子呆滞了一瞬,几乎没有多想,看见他为了保护自己肚子上中了一枪心急的不行。他这样肯定是没有办法走回去了,可现在荒郊野岭里又去哪里弄辆马车来不成——?没办法,他将和珅拦腰抱了起来,生怕触碰到他伤口——撑住,你一定要撑住,等回去了,朕叫太医来就好了。
“皇上。”怀里那人轻轻叫出声,声音微弱的就像是将熄的烛火。
“朕在,朕带你回行宫,没事的。”
怀中那人手搭在肚子上,一动不动,弘历这才注意到他手上已然全是鲜血。
触目惊心
到了大道,他径直拦下了一辆马车。车在行宫前两条道上停了下来,他将和珅抱起来走下车,已经有宫人见到了他,纷纷跪拜行礼。
他唤了人来将和珅递到太医手上,才理清了思绪,慢慢回忆起遇刺的事件。
陈亦仁……弘历闭眼,咀嚼着这个名字,敢胆向他一国之君下手,向和珅下手,弘历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尤难解心头之恨!
“皇上,”御医前来禀报,“和大人他身体内的子弹现在还没法取出来……伤口太深,人又昏迷了,一旦强行取出子弹必定血崩,现下只能先用参片吊着神……”
弘历听得狠狠锤了下桌子:“一群没用的东西”!
太医知晓自己这下是被迁怒了,赶忙跪下。弘历在屋内焦躁地走了两圈,最终也只是将手上的杯子摔在了桌上:“卢焯呢!把他给朕叫来!看他干的好事!”
溅出来的茶水一下子烫到了御医的手上,他也不敢多吭声,赶忙退下。
卢焯已经睡熟了,大半夜他被叫起来一脸不情不愿,听到是圣旨又一瞬间清醒了。
“皇上。”他进行宫时便感觉这里气氛不对劲,更何况还有宫人端着混了血水的木盆进进出出,免不了就往不好的地方想去。
待弘历将发生的一切说与他听时,他已然头上冒起来冷汗,也多亏这些年在官场上摸爬打滚练就出来一副处变不惊的本事——又想到白天陈亦仁跟自己说的那些,这人——这人真是糊涂!怎么还会有这种心思?听皇上说他应该是溜了才对,万一他日后被抓到,把自己供出来咋办?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轻的事情了,但要是让人知道自己曾经是天地会的一员,岂不是彻底完了?
“行了,”弘历冷着脸说,“这事要是把那个刺客抓着了就算你将功补过,抓不着你就自个看着办吧。”
卢焯立马告退,走出行宫门时脚下几乎都是虚浮的。偌大的杭州城,茫茫人海,陈亦仁这些年又是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要找到他岂不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但是无论如何一定得找到他,然后把话说开才行——说自己已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干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你把我供出来也没什么用……也要你讲清楚,为什么一定那样执着于皇帝的命,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
卢焯深吸一口气看这行宫上的朗朗夜空,只自嘲道自己这半生当真是荒唐极了。
行宫内,弘历依旧是在焦灼地踱步,皇后听闻此事想要去看望他却被他下令挡在门外。
“皇上,臣妾只是担心您的龙体!皇上,夜深了,您一定要早些安置!”
弘历本就气急败坏,又听这女人的声音叫喊更是心烦意乱。便立即下旨将皇后带回宫,非召不得出。
这一下相当于是禁足了。皇后听得此话顿时脸色惨白,匆忙跪下:“皇上,臣妾不知错在何处,臣妾是一心为您着想的!您这样熬着,于龙体无益啊!”
弘历却是一点想睡的念头都没有,他只担心着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有太监端了点心来让他填填肚子,被他嫌碍事赶走了。
紧张,担心,愤怒,焦躁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拧成一股绳,将他的心都捆了起来。他是帝王,习惯了翻云覆雨,却从未感觉如此不安过,从未为了这样一个人紧张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过。
几乎是干坐着熬到了天将明,他看着太医来来回回的折腾。终于见他像是醒了。
“和珅,和珅。”
他轻轻唤着。
躺在床上的男子却只是像只猫咪一样嘤咛一声,又昏睡了过去。
“皇上,和大人血已经止住了不少,待将子弹取出就好。”太医禀报说。
他麻木的点点头,意识太医继续。
取出子弹的场面他几乎不敢去看,那片血肉狰狞的感觉——弘历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人用针往死里扎了下去,抽搐般的痛。
“皇上,这是那取出的子弹。”太医将那东西递给他看,说到,“子弹并没有伤到要处,只要未能出血过多,和大人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没有性命之忧”,弘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他终于是长长呼出一口气,才感觉自己牙齿都在打颤。
“皇上,这个如何处置?”太医问到,他自然说的是那颗子弹。
弘历不耐烦的挥挥手:“别在朕跟前碍眼。”
见太医就要将那颗子弹丢掉,有一人立马上前劝说:“皇上 若是要找到那个刺客,这子弹也是个重要的线索。不可丢弃!”
弘历看了那人一眼,虽不大乐意但想到自己才把皇后赶走,怎么着也得给他个薄面,便说:“不错,既如此你便和卢大人一同办案吧。”
那尔布见状,立即啪啪甩了马蹄袖跪地:“奴才遵旨!”
“皇上,”御医又来了,满头大汗地向他禀告,“皇上,和大人的伤……”
听御医的语气不大好,弘历又一下子心悬了起来:“怎么回事?说清楚!”
“皇上,和大人这伤的位置,实在这……有些特殊,肚脐下方两寸处,正好是……是……”
“什么?别婆婆妈妈的!”
“是人的丹田处,尤其是男子,伤了这儿——就难再——”
“你到底在说什么——”话说到这,弘历却是忽然一顿,他似乎是懂了些什么。
那御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和大人以后再想要子嗣,怕是难了……”
“哐当”一声,弘历手中的杯子终于是承受不住他的怒气。
“废物……”
过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对早已瑟瑟发抖的太医说:“别告诉他,等他醒了后千万别告诉他。”
那太医应了,赶忙退下。只留弘历一人干坐着,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碾碎了,疼的他心口发慌
他不知隐瞒这个决定是否是对的,或许是太过心疼,弘历极力想维护他的自尊心——他也是个男人啊。
“你是说,你认识那刺客?”
福隆安听见卢焯这般坦白时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瞪大了双眼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望着卢焯——他与卢焯也是这几年才相识,却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卢某是想知道,为何皇上会下旨让卢某彻查此事,”卢焯凝神到,“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福隆安摇摇头:“我想问题应该不大,你走后,皇上还说了让那尔布和您一同去查办。”
“那尔布,可是那位皇后娘娘的父亲?”
福隆安说:“确实——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皇上不会追究那么深的。卢大人放宽心就是。”
“话虽如此,但卢某毕竟只是一介地方官,不比福大人常在御前,”卢焯说到此处,脸色微沉,“实在不懂圣上所思所想,还望福大人能指点一二。”
“天地会这么危险的事情,福某如何趟这趟污水?”福隆安这言下之意,便是有点想撒手的意味
卢焯听罢冷哼一声:“福大人,整个江南地区的火耗银子可一直都是您把持的,卢某给您送过去的,和您交到皇上手里的……当真是一个数儿么?”
福隆安此刻嘴角微僵:“卢大人这话就没意思了,咱们本就在同一条船上,何必那么见外呢?”
卢焯方才缓过脸色:“福大人您客气了。”
“那如今,卢大人是怕皇上翻旧账?”福隆安问到。确实,要是让弘历知道了卢焯曾经的身份,别说顶戴了,脑袋还在不在那都是问题。
卢焯沉默,而后冷声说到:“如今,陈亦仁已经溜走了。”
“以他和你的关系,”福隆安把玩着手中的玉石,漫不经心地问到,“你要是出了事情,他会回来吗?”
“福大人这是何意?”
“现如今,除了陈亦仁,还有谁知道你曾经在天地会?”
卢焯思考一会,陈亦慈死了,陈老先生也死了,当年认识的那几个大哥,后来都染疟疾没救过来……天地会人数众多,但是认识他的那几个人里,也就只剩这么个陈亦仁了。
他摇摇头:“没了。”
福隆安听罢,若有所思:“既如此,那若是陈亦仁没了,岂不是万事大吉?”
没了?
他的意思莫不是?
自己虽然与陈亦仁分道扬镳,但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啊?
福隆安见他这幅犹豫起来的模样,呵呵地一笑:“卢大人,您当初背叛天地会加入我大清,本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您的秘密,那藏便是藏不住的。只要他还活着,便总是悬在您头上的一把剑,指不定啥时候就会落下来。您知道什么样的人最会守口如瓶么…”
卢焯再度望向他,只见他阴森森地吐出两字:“死人。”
见卢焯默许,福隆安也点点头,从怀里拿出来一块兵符递给卢焯:“这是那尔布今儿落在值房处的东西,给你看看。”
卢焯接过疑惑问到:“福大人这是何意?”
“陈亦仁死的莫名其妙,皇上肯定会起疑心……我这是帮你找个替死鬼啊。”
和中堂: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被当成太监……
乾老爷子:朕真心没看出来卢焯他那点小九九,叫这货去查案子只是单纯看他不顺眼,谁叫他管的地界上出刺客了。
纪某:我tm招谁惹谁了白磕了仨人份的蒙汗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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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番外 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