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是,奴才只是刚刚睡醒没反应过来——”我挣扎着想起身,就这么个微小的动作牵扯到了小腹上的伤口,陡然挣开的感觉宛如尖刀刺破皮肤,在肠胃中疯狂搅动,疼的我猛是一顿,又重重的摔回床板上,“呃啊————!!!!”
即使是孤苦的年少时,我也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皇帝见状也是慌了,赶紧让我躺下:“别起身,歇着歇着——朕已经叫太医来把你身体里的子弹取出来了,你别动现在!”
“谢皇上……”我瘫回床板上重重地喘着粗气,往下看见我中裤已经褪到了大腿根处,露出稀疏的一点耻毛,平坦的小腹上裹了一圈的绷带,伤处鼓起来一个用纱布缠着的小包,那处应该是拿药材敷着在。
皇帝见我这副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样子,也是略一怔,却是取来床头的手帕,一点点细心地擦去我额上的汗珠,温声说到:“莫急了,太医说了你这次伤的有些重,不过还好没伤及性命,好好养着很快就好了的……和爱卿,这次是你救了朕,朕会记着的。回去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就好……”
我渐渐缓了下来,也见到他这般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种隐秘的快乐——能让一国之君这般相伴,怕是此生都难有一回吧。
思前想后间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放下了手帕,又缓缓说:“那个天地会的歹人,朕已经派了人去查了,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这段时间便别参议朝政了,别太累着。”
接着,他又唤来侍从添了两个枕头将我扶起坐好,端来一碗药:“正好先前药得了,方才放了会也不是很烫,快喝下吧。”
我本欲接过药碗,他却拿着汤匙舀了一勺药汁,递到我嘴边。
“皇上……”我余光瞥见一旁的太医们面面相觑,满脸惊疑盯着我们。这下弄得我尴尬的都不知手脚往哪放,“皇上奴才自己来……”
“你现在能别动就尽量别动。”说着,他又将汤匙往前递了上来,“张嘴,药凉了就没药效了。”
我只得将那药咽下,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晕开。
“您可以叫个下人来……”
他不语,只是一味的喂着药。末了,将空了的药碗搁下,带着几分赌气似的语气吩咐一旁的太医:“你们好生看着他,这些天叫他都别下床。”
太医们立即叩首遵旨。
这时,刑部的喀宁阿过来请安。
“何事?”皇帝问到
喀宁阿呈上一份画像,这是之前刑部官员根据皇帝描述所绘制的,陈亦仁的画像。
皇帝见状却皱了皱眉,将画像递给我看,显然这画像上的人与陈亦仁相去甚远。
皇帝不大乐意的叫人去重新画。我立即说道:“皇上何必那般麻烦,让奴才来画就好。”
“可你这伤——连下床都难。”
“就一小会,不打紧的。”我连连摆手。说着我就要翻身下床,结果刚刚起身就扯得下身一阵抽搐般的疼。最终皇帝还是把我按回床上:“你还是躺着着吧你。”
“不如这样,”喀宁阿立即说道,“和大人,下官叫人去取了炭笔来。”
“炭笔?那是什么?”
“是一种西洋的画笔,不用蘸墨也可书画。”
我曾在咸安宫时,也听先生们说过这西洋画,一支笔,一张纸便是全部工具了。压根不用笔洗,砚台,镇纸一些繁琐的工具。只是那会,先生们很不屑这西洋画,故而也没多少学习的机会,也是我私下找些书来看才略懂了一二。
只是我没想到我时隔多年画这西洋画,竟是为了画一个刺客。
皇帝看着我靠在床头,不过几分钟便将那人脸画了个大概。
“朕竟不知爱卿竟还会西洋画。”
“只是在官学时略学过一点皮毛。”我说到,而后将那张画像递给了喀宁阿。
敷在伤处的药包每个两个时辰一换,下午皇帝又来了一次。只是跟我说起那个歹人的事情已经派了浙江巡抚卢焯和兵部侍郎那尔布去查,相信很快也会有个结果。
“还有一点,”他坐在我床跟前,头疼的捏着眉心处,“火器禁令未开,陈亦仁一介汉人是怎么拿到火枪的。这其中难保不会有满人官员私通天地会的事情——”
我眉头微蹙,火器这东西,向来是严加看管的,就连满军骁骑营和八旗军也甚少在训练时使用,更别说汉军的绿营军了——在我朝为防止汉人造反,从不会给汉军配备火枪。
我陷入了沉思中,见状皇帝又说:“算了,说好了叫你歇歇的,这些事先交给别人去办罢。”
卢焯,那尔布——我心里回味着这两个名字。卢焯是巡抚,政绩不错,可才见过他那个耀武扬威的女婿导致我对他印象不大好。而那尔布,除却兵部侍郎一职外,他还有一重身份,那便是当今皇后乌拉那拉氏的阿玛,十二阿哥与五格格的外玛父。
想着想着,我便习惯性的翻了个身,这一下又给弄到了伤口,我一下没忍住又唤起来:“呜哇————!!”
皇帝被我这样给吓了一跳:“疼的忍不住么,怎么一直叫唤?”
我微微颤抖了一下,嘟哝:“当然疼,肚子上挖了个洞呢……怎么能不疼。”
“你变得怎么这么快,之前为朕挨板子的时候才说不疼的。”
听罢,我摇头笑笑:“可我是真的……”
“知道疼,还来想都不想就来给朕挡枪!”
“皇上……”
“为什么要给朕挡枪?”他又凑近了些,板起脸问到,“你那时有没有想过,万一那枪不是打在你肚子上,而是打在脑门上——”
是啊,有没有想过?我想那时我脑子似乎确实是混沌的,又或者是本能的反应,在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已经给出了这么个答案——“奴才……若是真能换皇上一命,奴才这条命,就算是搭上也值得。”
“军机处的人都说你聪明,朕看明明就是个傻子。”他又恢复了那种有点赌气般,带着点小委屈的语气。
我憋不住一笑,随后又玩笑般说:“那奴才要是真的走了,皇上会难过吗?”
“会,”他突然格外认真起来,“朕真的会很难过的,因为世间再无一人像你这般与朕合的来的了,所以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四目相对,一时间无言。
我撇开脑袋,思绪百转千回不知从何言起,便听得门外传来一身“洪太医到——”
“传。”
洪太医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来给我换药的太医——一个不拘言笑有些死板的中年人。
我知趣的解开里衣,又要去解裤子,这伤处也实在是尴尬,不多脱几层还没法上药。心道幸好皇帝是叫太监来伺候我的,万一叫宫女来,见着我这个袒胸露腹的样子怕是名节都毁了。
几层衣裳脱下间又触及伤处,我咬着舌头终是忍住了没叫唤出声来,洪太医手脚麻利地拆下了染了些血的脏药包,扔到一边,随后又换上干净的药包绑在小腹上伤处,又确认了两遍不会掉下来后,才又拿了些其他的药酒抹上。
他动作很熟练也并不重,可还是我攥紧了被子,忍不住“呜呜呃呃”了好几声,额上都生出些许冷汗来。
皇帝看着我这般模样,又看看方才拆来下的药包,问到:“这药包上怎么还有血?”
“回皇上话,”洪太医说到,“昨儿才给和大人取了子弹,这伤处实在太大,一时半会是血止不住的,只能先用药吊着。”
“多久会好?”
“若要结痂不再流血,少说也要月余。若说要结痂完全脱落,则至少要三到四个月”
“如此长时间?”皇帝显然也被这答案惊到了,“这要是……他身子撑不住了如何是好?就不能快些么……”
洪太医立即跪地叩首到:“皇上,是药三分毒,切莫操之过急!微臣给和大人的药方里已经加入了红糖和白芍,都有补血养气之效,只要好生将养,莫大悲大怒操劳过度,不出月余也可痊愈。”
洪太医退下后,他颓然到:“难为你要受这么长时间苦。”
他说了不让我下床,便真不让我下。每日的饭食都是有太监端着喂过来,还有各种茶水点心供我挑选,就连要如厕都是有专人端着夜壶伺候。如此一来除了小腹上一直疼的要命和闲的都要生霉了以外还真没受什么苦。
又过了几日,处理完了朝政的事和一些南巡必要的事宜后,皇帝便又来看我。这几日我好了不少,已经能坐起身来看些书了。
“爱卿,今儿是四月初二。”他说。
“是啊,”我随口接过这话茬,“四月了,御舟是二月启的程,到这都近两月了。都说这春日里的江南最是多情,皇上您回头可去千岛湖好好看看,杭州啊就数这个名气最大……”
“你忘了么,”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就不想要什么寿礼?”
生辰,我好久都没有过生辰了。我目光有些闪躲的避开:“能得皇上厚爱,是奴才此生之幸。”
“和爱卿。”
“奴才在。”
他将我的手拉过去握住,认真道:“爱卿,朕从没有把你当做是奴才,从来没有,你是朕的臣子,以后单独面对朕的时候,就别自称奴才了——跟以往在宫外时一样,如何?”
这突入其来的暖意涌入心底让人感觉手足无措,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只扯出来一句:“谢皇上厚爱。”
“叫四爷。”
“在行宫呢,隔墙有耳……”
“朕想听你这样唤朕。”
“四爷,您这样简直像是在撒娇。”
说着,他收敛起了那笑脸,复又问到:“你生辰打算怎么过?你如今伤的这样重,妻子又不在身边,多少是个整寿,可得热闹些。”
我听罢反握住他的手:“自阿玛走后,我便很少再过生辰了。要不是您问起我都忘了,如今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习惯了,四爷您的心意我懂,实在不必再整那些虚的。”
“你这些年也是苦着了。”
“苦不苦的的,都走过来了。”我又想到前些天做的那个梦,梦里年少时那些凄苦悲凉,只身受辱的过去,“阿德和兰儿远在京城也会为我祝寿的。”
“阿德?是你的儿子么?”
“是我的长子,叫殷德。阿德是他的乳名。”
殷德,他念了下这个名字。“你当初是怎么想到给儿子取这样一个名字的?”
“殷德在满语里是福寿之意,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也算是一种期盼吧——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一生。”
殷德二字虽说很好,可却是简单了些许。不若朕想在前面添上丰绅二字,取福禄双全之意,也与殷德相称。
阿徳方才八岁,能得皇帝赐名,实在是天大的殊荣。可我却想到了其他处:听闻那福隆安,也就是四公主额驸爷的儿子,名丰绅济伦,也是皇帝赐的名儿……
两日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四月初四下起绵绵小雨,我坐在床上翻着书百无聊赖,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回顾我这三十年来的人生:从一个富家孩童,再到落魄少年学子,无奈落榜,又成了宫中随处可见的侍卫,娶妻生子,最后位极人臣。
当真如梦一场。
也有同僚来找我祝贺的,我也只是以身子不爽推托了些,平日里亲密的也是说了两句话便告退。
我不想在今日里还应酬,同僚还能推托一二,可若是此时来的是皇帝我能拒绝见么。
我内心并不抗拒皇帝的到来,相反很是期待。可他会来么?前段时日里便听说朝中事有些紧……只是现在我这幅模样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枯坐着等了半日,午间就在准备去睡会时,却忽然听见门外李玉的声音传来:“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