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国泰那事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随身带着一把小匕首。
在他又连着骚扰了我好几次,接连着被我拿刀逼着离开之后,终于确定了一点:我这人,指定有点癔病。
过段时间他也对我失了兴致,从那几个狗腿跟班闲聊口中我听说,国泰家里给他安排了几个通房丫头,那家伙现在天天泡在脂粉堆里,连书都不怎么来念了。
要讲这咸安宫的管制,说严也不算严。虽是规定卯时初刻要到学堂,可甚少有人按时准点——这群孩子背后都是一二品的官爷,绝非几个翰林先生能惹得起的,索性也由得他们去,讲就讲了,听不听的进那不关咱们当先生的事
在我来这的第三年,二舅被吏部调去了直隶,临走时又给了我五百两银子,叫我省着些花。我告诉他说这两年我给人做抄写,当书童,也能挣些银子了,叫他放宽心就好。听闻我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他格外欣慰的摸了我脑袋。
时光眨眼而过,这是我来这儿的第四年。
晨起,洗漱前我先默念了两遍昨日所记下的藏语,再从枕下摸出了课本,翻开一对照——完全无误。
福保总说我博闻强记,别人三四天都背不下的注释,我只需将书本翻一遍,便能记得清清楚楚,且过目不忘,隔了好久还能说起。
但在咸安宫这几年,我也渐渐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我必须得藏拙。故在同窗面前,在先生们面前,我不再频出风头,他们多半是以为课业重了,这善保就没以前那股机灵劲了。
我合上书,脑海中漂浮的藏文被我一个个字拆开分析,又变成了满文,蒙文,汉文。我闭着眼一遍遍回味,沉浸在复杂的文字里,都没发现自个身后多了个人。
“嘿!”接着我便被猛的下了一大跳,转过头看见福保一脑门细汉,冒冒失失地冲我憨笑。
看他这样子多半是刚刚练完弓箭回来。我赶紧起身拿了条汗巾子:“你看你这样怎么也不擦下汗,过会风一吹就着凉了咋办,快去弄干净换身衣裳。”
“记下啦记下啦,人家都说长兄如父,我看哥更像是长兄如母。”
“你这都哪学的荤话,嘴贫。”说着我将汗巾递给他,“叫刘全去给你打水泡个澡,快去。”
他诶了一声,转身要走又看见我床上的书,有些兴趣的抓过来看:“哥,这是藏文?你都看懂了什么呀。”
“这藏书是圣祖爷年间的,”听他这么问,我来了兴致,拿过书讲起来,“这是歌颂五世□□的经文,这是讲□□与□□的。这是讲藏传佛教信徒的。”
福保挠挠脑袋,看着那些如蚂蚁一样的文字,问:“哥你怎么看得懂的啊?”
这有注解呀。”我说,只是这注解是用炭笔写的,笔迹又淡,一些零零散散的汉文字夹在藏文的字里行间里,要看清当真不容易。
“我瞅瞅……哎呀!这么小的字,哥你天天盯着看啊,当心眼睛!”
“就算是眼睛坏了我带副眼镜不就成了么。”我笑呵呵地说,“唉福保,你说我要是戴副眼镜会是啥模样啊。”
福保摇头晃着脑:“想象不出来……我又没见过戴眼镜的人长啥样……诶!不对我还真见过一个戴眼镜的人。”
“戴眼镜的?谁呀!”
“就昨儿你走后——我看见了,那翰林院新来的一位先生,姓袁。戴着副眼镜呢!好多人都围观他去了。
福保拿手比了两个圈儿放在眼睛跟前,边说边比划,见他这副模样我顿时忍俊不禁。
咸安宫学堂离翰林院不算远,我趁下了学便想去看看那位戴了眼镜的袁先生。
这会刚刚进翰林院,便已见着有好几个同窗围着他在转悠了。那位袁先生看着与吴省兰年纪相仿,只是未蓄胡须,一副圆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
“哥,你说这位先生会是谁呀?”福保跟在我身后悄悄问到。
“不清楚。”不过地位肯定不会低——看吴省兰那几个人都站在他身后就晓得了。
我心里想着,比吴省兰还要高上一头的,翰林院里姓袁的先生,貌似没有呀?
莫非不是翰林院,而是殿阁或内阁的学士?看着那位先生面生的很,却气度不凡,莫非已然是当朝的为官者?
我心底边盘算着。
“听闻诸位先生如今教学可是尽心尽力。”
那位袁先生,翻着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看着身后几人。一旁的吴省兰答到:“……先生严重了,不过分内之事。”
“各位先生教学的好,想必咸安宫也是才子辈出的了——那不若我先考考诸位,”说着他转身看向身后我那几位同窗,“六国陵替,二周沦亡,并一天下,号为始皇。此段出自何处?是《春秋》还是战国?”
我那几个同窗便开始抓耳挠腮了起来。
“我觉着应该是春秋。”
“明明是战国,我记着先生说过!”
“赌什么?就赌你那方墨蝶砚台!你要是输了就把它给我!”
“凭甚么?要赌就赌你前儿带来的那只虎皮鹦鹉!”
那位袁先生看着那两人争吵不休的模样,边摇头边笑了笑。
而我,当然知道他为何会这般——
“都不是,此段出自史记.十二本纪.秦始皇本纪。”
我突然出声使得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我分明看见,袁先生看着我的目光带了一丝欣赏之意。
“说的不错。你是咸安宫的学生么?”
我赶紧行礼到:“学生善保,见过先生。”
“善保……”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眼里漾出一丝笑意说,“咸安宫确实是让人意外得很。”
与袁先生好一番畅谈,谁料回去的路上,我与福保便被那两个同窗堵在了半路上。
这两人,一人名叫富勒浑,满洲正白旗,一人名叫索喀什,同我一样是满洲正红旗,都年长我好几岁。
“二位师兄这是作甚?”我嘴角微一僵,虽然有想过这二人定会来找我麻烦,却不想来的这样快——这会还在宫外,闹出了事情又没侍卫……
“善保,你好生厉害,扮猪吃虎这招都学会了。”富勒浑死盯着我,那目光像是要把我身上剜下一块肉似的。
“你是不是故意在这看着咱们出丑的?”索喀什咬牙切齿地问到。
福保不忿说道:“你们这话什么意思!本就是自己学识浅薄罢了,怨我哥哥有何用?”
却不想富勒浑上前一把拽住了福保的领子:“我呸!”
“你干什么!”我惊怒道。福保虽说身强体壮的,可到底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这两个高大壮硕的少年完全不是对手。
我上前去,想把他扯着福保领子的手掰开。却不想他往后一推搡,福保失了定力整个人往我身上倒来。
“哎呦!”我这一下站不稳,脑门给磕到了地面。当下便是眼前冒星一阵阵的疼。
我看那两人也被我这一下吓到了似的,索性就趴在地上闭眼装死。
“哥,哥!”福保赶紧晃我却发现怎么晃都晃不醒,顿时急了,“你怎么了!”
那俩人见我这样一动不动的,也傻眼了。
“完了,你这下不会把他给摔
死了吧……”
“他奶奶的,”我听见富勒浑骂了句粗话,“这善保长得跟个娘们似的没想到身体也这么差!算了,咱们快点走别让其他人看见!”
待到他走远后,我才睁开眼,眼前就是福保一脸焦急的脸色。
“放心,我没事。”我裂开嘴一笑,“刚刚逗他们玩呢。”
福保还是一脸担忧的神色:“哥还是去找个郎中看看吧,你看你都流血了。”
我抬手往脑袋上一摸,才发现额上磕破皮了一块,伤口微微肿起,估计是刚刚擦到了地面,才有些出血。
第二天,我擦了药没揭下,顶着一张大花脸去学堂,又免不了被人多看几眼。
我在廊下又遇见了那位袁先生,他见我这副模样皱了把眉:“善保,你这是怎得了?”
“回先生话,是走路不当心自个磕着了。”我不确认他是否是个可依靠之人,又不想再惹火上身,只能如此回答。
“胡说,你这伤破皮了,又肿得这么高,谁不当心能摔的这么重?”
他见我不回答,又问到:“你是被人打了——谁打的?”
我见瞒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说出了昨晚的事情。
听的我慢慢说,袁先生的眉毛绞在了一起:“现在咸安宫的学生,都是这般模样么?”
我沉默不语,他见状也不再逼我说话,只拍拍我的肩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他一路绕过宫道,走到了翰林院,堂上一众先生见到他到来纷纷站起身行礼。
他径直带着我去了后堂,吩咐小太监去取了盒药递给我。这药膏看起来就不是寻常的跌打酒,散发着一股沉香。
见状,我又对这位袁先生的身份越发好奇。
“昨儿我去看了咸安宫学子的月试录,你竟常年是第一名。”他说到。
“是先生们教导的好。”我答到。
“那吴省兰肚里有多少墨水我当然是知道的。”说着他嗤笑一声,面上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要不是巴结上了朝里那些阁老还能进翰林?考个举人都难!如今竟然还爬到了大学士的位置上,当真是……”便说便叹息摇头。
我一时不知该说怎么好,又听他说到:“我本欲这次回京便定居入翰林作学士,如今看来,这翰林院当真是不待也罢。”
“先生……”
他偏过头,忽而又是一笑:“我好想还未跟你说过我是谁。”
说着,他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二字:袁枚。
见着这个名字,我惊讶的嘴都张大了。
我曾听翰林的先生们谈及过此人,官至翰林大学士时年仅十八,是整个翰林最年轻的侍读,能说会道,个性洒脱,极得圣心。可奈何他厌恶官场之道,不过几年光景便选择了外放去做县令,而后又不肯巴结上级故而辞官去逍遥四方。
总之,他在翰林院先生们口中,是个奇人。
“您竟是——”
“吏部调拨,圣上指名要我回翰林。”他抬眼看了看这翰林院的后堂,而后又认命似的吐出一口气,“现在的翰林,比起书十年前更乌烟瘴气……我何尝不明白,也许官场终是不适合我的。”
“善保——你呆在这里,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我嘴唇微抿:“您还会来翰林做我的先生么?”
“区区一个翰林院容不下我,我也看不上这翰林院。”他洒脱的笑笑,“回去我便向圣上请旨,也许过些日子我便又要启程离开了,到时候可要来送送我。”
我有些难受,虽说只和这位袁先生相识不过一两日,可我想要是能有这样一位先生,定会比那吴省兰好得多。
“要是能够有你这样一位学生,与我也算幸事。只是你我这般相识一场,却很快又要分开,实在遗憾。”
也不知是哪的勇气,我一下站起来:“学生愿追随先生远离这咸安宫,一同走遍天下!”
袁先生现状笑了笑,说到:“那可千万别,善保你是满人。除了文学方面还要学满语,蒙语,还要练骑射,这些我都不会。你要真与我一同游离四方去了,怕是会沾了一身我这风流的烟火气。”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挠挠脑袋坐下:“那今日学生便以茶代酒,祝先生日后能走遍这大清万里江山,志得意满。”
“以茶代酒以茶代酒……你这哪儿话,小小年纪的喝什么酒。”虽说是如此,他还是举起茶杯,在我的杯沿上碰了一下,“可惜我也一身轻的,也没什么好相赠于你。”
“善保……”他突然念起我的名字,我听罢抬头。
“你这名字倒是有趣,只可惜配不上你。不若我重新为你重新取上一名可好?”
听罢我大喜,立即起身行礼:“学生请先生赐教!”
说着,袁先生取来笔墨纸砚,摊开雪浪纸写下“和琳”二字。写罢说到:“和者,取通顺圆和之意。琳者,为琳珉昆吾之意,是为美玉者。我便觉得这个名字极衬你。”
“谢先生赐名,只是学生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家弟,故想让家弟叫此名可好?”
“你弟弟?可是昨儿跟着你的那孩子?”
“是,我年长他三岁。”
“唔,难得你对弟弟这样好。那我便为你重新取一名。”
说着,他便又取来一张纸摊开。运笔走势,顷刻间,纸上便多了个“珅”字。
“珅,亦为美玉之意。观其字形,如正立与君王之右,愿你日后能做肱股之臣。”
珅……我默默念着这个字,一遍又一遍。
我的十八岁生辰是在等待放榜中焦急渡过的。
已经改了名的和琳也已然长大,当初那个小小的婴孩已经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且个头还有远远要超过我的趋势。
和琳并没有像我那般出色的记忆力,相较而言他的武打与骑射都强甚于我,于是他便放弃了科举去了武学堂。
我并未中举,这是让所有人都很意外的——按照我在咸安宫的成绩,不说能中个状元吧,拿下个举人是绝对没啥问题的。
“哥……”和琳看着红榜,又看看我,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不解。
我看着红榜,顺天府乡试中举者大部分是汉人,可我还是在其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富察国泰
他他拉富勒浑
察哈尔索喀什
“哈,哈哈哈!”我惨笑一声,可笑至极!当真是可笑至极!十年寒窗苦读,竟然还是比不过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也许我早该跟着袁先生走,我本以为这翰林院就算是有些害群之马也不敢在科举上动手脚,是我的错!本就是我的错!怪我错看了这群嗜钱如命的文人……
“哥,哥!”见我傻站在原地,和琳急得赶紧推了我一把。明明只是很轻的一下,我却猛的跌坐在地上,冷汗直流大口的喘着气——好痛,心口像是被人紧攥着又松开,我抬眼看着那红榜却发现身前多站了一个人,他背对着我也在看那红榜,随后,又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的问题,善保……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他喃喃地说。
善保,他为何这样唤我?我早就不用这个名字了。抬眼却看见他转过身来。
“阿,阿玛?”见到这张久违的脸,我这一下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他,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那这,在这里的这个人是人是鬼?
我已经没听清楚他最后是在说什么了,只感觉身上脑子里哪哪儿都疼,浑身上下像是被扔进火炉里滚了一遍,再看去他的身影在我跟前渐渐变得虚浮。
“阿玛……”你别走,你再听我说说,你是鬼魂吗,为何还不肯转世投胎……是在关心我吗?可我以后该怎么办,我接下来何去何从……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孩提时,少年时那些零零散散的如碎片般拼凑起来的记忆,最后是阿玛的身影在我身前飘散了不见的样子。
阿玛,阿玛……我身上越发的疼,像是沉入了深海里,强烈的窒息感唤醒了渴及的求生欲,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感觉使得我猛的一下惊醒了过来,浑身冷汗。
“醒了?”眼前猛的出现一片明黄色。
我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皇帝,脑子里却还是刚刚梦里阿玛在我跟前说话的样子。
“和珅,没事吧?”
“阿玛?”
刚刚恢复意识总有些不清醒,在我脑子还没转过来时,嘴已经先快了一步。在我反应过来了才发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荒唐话。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这时,皇帝拧着眉毛起身转头对床边的太医说:“你赶紧去看看和珅是不是脑子出了啥问题。”
写着写着我突然想到一句话
“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停一下停一下喂)
谢谢留评的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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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枯木逢春(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