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监将那枚香囊交到她手上时,她一点都不意外,只是规规矩矩的笑着谢了恩。
太后的目光很是慈祥的看着她,这个女子她格外满意。出身富察家的名门闺秀,又是嫡长女,十八岁芳华正茂的年纪,一颦一笑端庄大气,言语间落落大方,和那些小家子气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故而,她在选秀时为皇帝留下了她的牌子。
富察懿华,这是她的名字,从今日起,她便会进入后宫,成为皇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人
雍正帝对选秀之事不怎么上心,他还在担心蒙古边陲的政务,选秀开始后没待多久便又起驾去了乾清宫,余下的事务便交给了皇后与太后。
此时的富察府张灯结彩,不是年节却盛似年节,懿华入选之事早就传遍了府内每个角落。
“给阿玛请安。”
“懿华,你如今可是主子了,可千千万万别再对阿玛行如此大礼。”
“阿玛这话怎得说,懿华就算入了宫,也是阿玛的女儿。”
“不愧是懿华,阿玛真是没白养你这个女儿,以后入了宫可要好好伺候皇上,富察氏全族就得靠你了。”
懿华突然觉得自家阿玛今天啰嗦了不少,往日里他总是严肃地板着个脸的。
“阿玛。”
此时,又是一人出现。身着一身宝蓝色旗装的少年行了礼后,才将目光投向懿华,“听说长姐入选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懿华轻轻点头,笑道:“确实是。对了,午膳可备好了,以后等我入了宫,再一同用膳的机会可就少了。”
“长姐放心,都备好了。正好也快到饭点了,我请额娘和懿宁她们一同来。”
“那快去吧,傅恒。”
傅恒是她的弟弟,懿宁是她的妹妹。
懿华对入宫后的生活并不期待,她早前便听额娘说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她宁可在富察府多待几年,再找个如意郎君嫁了。
“额娘,”犹豫再三,她终究还是开口,“我一定要入宫吗?”
这话一出口,惹得饭桌上人人皆侧目。
“当然,懿华,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你不想入宫吗?”
“也不是……”
“懿华,”她感受上一双湿热的手握住了她有些微凉的指尖,是她的额娘,那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的女子怔怔的看着她,“额娘参加了好几次选秀,可从来没选上。懿华只去了一次便被皇上看中了,可见我的懿华有多优秀。”
她很想说,轮到她时皇帝已经回乾清宫了,是太后看上了她,才留了她的牌子的。
可她还是闭嘴了,她觉得这话说出来,阿玛和额娘都不会高兴的。
“懿华,你是富察家的嫡长女,你要担起这个责任。”
懿华又闭口不言了,她突然觉得入宫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能离这个家远一些的话。
她也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子,她也可渴望能遇见自己的意中人,而后十里红妆,举案齐眉。
可她是富察家的嫡长女,入宫为妃是家里为她铺就好的路,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金山银山,她也不想要。
她虽未见过当今圣上,可也知道圣上四十五岁才登基,如今也年愈天命,实在与她梦想中英俊潇洒少年郎的形象相去甚远。
她微微叹气,将所有思绪收敛,重新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我明白了,额娘。”
她实在是不爱这个家,可又离不开这个家。
她入宫后被封了贵人,封号为庄。大家出身,又是一副清秀容貌,倒是颇受皇帝宠爱。
只是皇帝格外忙于朝政,对后宫之事一向不上心,新鲜了一阵,她就被扔到了脑后,就好像一个逗厌了的宠物一般。
她也不脑,早在入宫之初她便有了这样的觉悟——这样也好,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贵使得她不愿去使些下作手段争宠,她宁可平平淡淡地在宫中了此残生。
入宫这几年,她也早就断了当初少女怀春的梦,性子越发平静,宫里就好像从未有过她这个人一般。
那日她午睡起了,闲来无事只身一人去了御花园。竟遇见个孩童爬到了树枝上去掏那鸟窝。
那孩子看起来约摸四五岁年纪,虽是一身的林罗绸缎,可身边并未有侍女跟着。她站在树下,心想,这是哪个小贵公子,万一伤着碰着了可怎么办。
这时,那孩子一脚踩了空,直直坠下来。
或许是出于好心,她赶紧上前一步,小家伙便落到了他身上,免去了屁股着地的痛。
还好那树也就约摸不到两丈高,那孩子摔在她怀里也没有太疼。
“这位小爷,”她看着孩子闪闪的大眼睛,问到,“你额娘去哪里了?怎得只剩一个人”?
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只是看着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怎么连着跟着伺候的人也没有?”
他又摇摇头:“你又是谁?四哥去哪里了?”
“四哥?”
“四哥是不是又嫌我淘了,不理我了……”
她愈发觉得这孩子可爱起来,蹲下身轻轻说:“那我陪你去找四哥,好不好?我是住在承乾宫的庄贵人。”
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弘昼很喜欢这个温柔善良的大姐姐,虽然按照备份来说,他应该叫她庶母
懿华于是带着弘昼走遍了整个御花园,都没有见着那位四哥。弘昼累了,吵吵嚷嚷的要懿华抱着。
懿华力气太小,抱也抱不动他。于是她又耐着性子蹲下来:“慢慢走就好了,你身为满洲儿郎怎么能动不动就喊累呢?”
弘昼瘪着嘴:“可是我真的累了……”
就这时,远远的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弘昼!”
弘昼显然也是看见了那个突然出现在花丛旁的少年,一下子便忘了自己刚刚喊过累,蹦蹦跳跳地飞奔过去:“四哥!”
弘历看着他的五弟朝他奔来,又看着一旁温柔恬静笑着的懿华。便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四阿哥快起,”懿华曾见过四阿哥,可何时受过这样的大礼,当下便有些慌张,“我,我是承乾宫的庄贵人,见过四阿哥。”
“看来是弘昼给娘娘惹麻烦了,我代他给娘娘赔不是。”弘历说到。
此时的弘历不过十岁,虽然圆圆的脸蛋还未长开,可也是有少年人的朝气,甚是可爱。
“哪有什么麻烦,”懿华怔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五阿哥倒是很可爱呢。”
四阿哥好生俊俏,日后定会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呢。她想着,却被这想法自己个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你是当今圣上的妃子,怎么会关心上四阿哥呢。
弘历仔细回想,这位庄贵人似乎在家宴上有过几面之缘,可奈何隔得远了未曾看清,也从未上心。今日一细看,方觉得这位娘娘当真是惊为天人。
远山眉,细长一双剪水秋瞳。兰心蕙质,举止端庄却亦有少女的可人与俏皮。点缀在眼角的泪痣,那般轻易的烙进了他心底。
弘历仔细想,以后自己找福晋一定要找个和庄娘娘一样的。
弘历的年纪还是太小,他不懂何为情何为爱,只觉得那日御花园里那道身影,那张被矮树下斑驳树影照着的脸庞,太过不同寻常,而后惊艳了他近半生的时光。
再见到那个身影又是在家宴上。
冬至的时候总是寒气逼人,弘历对着那有些冷掉的饺子实在是毫无胃口。目光只停留在离他那样远的懿华身上。
今日的懿华一身青色衣衫,却配上一件灰黑色的斗篷,整个人都显得沉闷了许多。这样的颜色,放在人堆里也是极其不显眼的。
“弘历,看什么呢?”
出声的是他的额娘,熹贵妃。
弘历将游离的目光收了回来:“没什么,额娘。”
熹贵妃很温柔的摸摸他的小脑袋,这个孩子她一直是最满意的,功课骑射样样在行。不比端贵妃的老三,惹得皇帝生气被扔去做了允禩的儿子,更不比裕妃的老五,一天到晚爬树掏鸟窝没个正型。
自己这个儿子,将来定是要做皇帝的。
弘历借口离了席,想出去透透气。
行至桥边,却是意外看见桥上那一身灰黑色的女子。
“庄娘娘。”
懿华此时沉浸在冬雪的静逸里,却被这一声惊的回了头。
“四阿哥。”
行过礼,两人相对无言。最终还是懿华先开了口:“四阿哥怎么出来了,皇上见不到四阿哥,可是要担心的。”
弘历反问道:“庄娘娘也出来了,不怕皇上担心吗?”
“皇上不会在意我的。”
懿华最终只留下了这句话。
她太过安静,也太过沉寂。只看着这结冰的湖面欲言又止,
她满心希望着四阿哥能快些回去,她不愿与着宫里的任何一人有什么瓜葛,更何况这还是最受宠的皇阿哥。
弘历看着她孤孤单单的样子,她好像总是这样,永远都是一个人,上次是在御花园,这次是在桥边,连个宫女都不带。
湖面已然结了冰,连一只鱼都没有,这几日也未下雪。旁的树上也尽是一片枯寂,她在看什么呢。
或者她本身就是这寂寥冬景下唯一的颜色,弘历心想。
一阵冷风刮来,身型单薄的懿华被冻的小声打了个喷嚏。
“哪怕皇阿玛不在意,您总归是要在意自己的。”
弘历见她这幅样子,鼻尖和耳垂已然被冻得有点通红,却是于心不忍。于是解了身上的斗篷披了上去。
又是摸到那件灰黑色的斗篷:“您身上这件怎得这样单薄?回头得换件厚的才好!”
懿华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又将那斗篷还了回去:“四阿哥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冷的。”说着便赶紧逃也似的离开。
弘历望着她匆忙逃离的身影,一时间愣了神。
“弘历去了哪里?可叫额娘好生担心。”回到席位,熹贵妃便叫来弘历,看着他被冻红的小小的脸蛋,又是心疼。
“叫额娘担心了,儿子去了御花园的园心湖。”弘历低着头说到,“我想出去透透气。”
熹贵妃温柔地将弘历拉到自己身边来:“下次出去记得带上手炉,瞧你脸都冻红了。”
接过熹贵妃递来的手炉,弘历仰着脸问到:“额娘,”您还有多的手炉吗?”
“怎的?一个不够用么?”
弘历摇摇头:“不是,儿子刚刚在路上遇见了庄娘娘。庄娘娘被风吹的直发抖,可是连身上的衣裳都单薄的很,更别提手炉了,所以想要不要给庄娘娘送一个去。”
“庄贵人?”
熹贵妃回想起来这个现在已经默默无闻的女子,懿华受宠时她正怀有身孕,于是皇上也很少去她那里,使得她难免对懿华有些怨恨。
而此时,弘历眨巴着眼睛正望着她,少年的眼瞳似一颗宝石般清澈无邪。
熹贵妃再度笑笑:“好,也难为你关心庶母。”
回了宫后,弘历又想到了那片肃杀的冷气,今年的冬日里冷得不同寻常。吩咐了底下的奴才,挑了些好的料子做成斗篷送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主位是位同样不受宠的谦嫔,可她待人温和心地善良这点是六宫皆知的,若是她得了弘历的孝敬,肯定也会分写给懿华吧。
弘历这样想着,思绪都不在功课上了,一不留神就发现字抄串了行,只得重来。
下了功课,弘历兴冲冲地去给熹贵妃请安,却被宫女告知熹贵妃不在。
就在这时,却见苏公公来了。
“四阿哥,皇上宣您去乾清宫。”
弘历心下疑惑,这个时辰,皇阿玛为何会宣自己?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弘历踏进乾清宫。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少年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亏你还有脸叫朕皇阿玛。”雍正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锥心。
弘历着实被吓到了。
“皇阿玛……发生什么了……”
雍正将苏公公端着的托盘上的东西扔在弘历面前:“朕不想说,你自己看。
弘历认出来,那是前几天自己托人给承乾宫送去做斗篷的料子,将那件布料翻过来,却见到一个红色的懿字,绣在布料上分外刺眼。
这?弘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料子确实是自己的,可这个懿字是哪里来的。况且这个字明显就是自己的字迹,是谁?谁照着自己的字绣上去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雍正语气平淡地又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此时的懿华是被两个侍卫押着上殿的,那两人把她带到后便松了手,失了力的懿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的膝盖狠狠一疼。
“皇阿玛,这不关庄娘娘的事情……”
“弘历,朕一直最看好你。可朕没想到你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雍正冷声道,看向弘历,又看向懿华,“不过见过庄贵人,朕也明了了。瞧着这一副狐媚样子,勾引朕不成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子身上。”
“皇阿玛,这不关庄娘娘的事情,她是无辜的!”弘历辩解道,转头去看了懿华,却见她一言不发。“是儿臣的错……”
“娘娘,您说句话呀……”弘历的声音几乎染上了哭腔,他明白,误会已经产生了,如果不解开那么他和懿华定要死一个,他是雍正最看好的儿子,雍正定然不会处置他,那么只能将懿华推出来背锅。
可这对懿华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娘娘……”弘历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就这时,懿华抬眼,勾起一抹冷笑:“皇上,公道自在人心,臣妾不想争辩,清者自清。”
“好个不想争辩,好个清者自清。”雍正不咸不淡地说到,“苏培盛,传旨。贵人富察氏,勾引皇子,秽乱宫闱,赐自尽。”
顿了顿,他又说到:“着抹去其一切史书记载,朕的后宫中从未有过此人。”
弘历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乾清宫的了,他满心就一个念头:是自己害死了懿华的。
他对懿华这份情到底算什么呢?是情还是爱?亦或者是欣赏?
可无论怎么样,她都因为自己而死了。想到此处,弘历便觉得自己胸口闷的发慌,眼眶酸涩,可却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他趁夜溜去了承乾宫偏殿,这里暗的让他害怕。可当他点燃烛火看清了懿华的脸时,却依旧落下了眼泪。
她依旧那么美丽,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一身素白干净的衣裳,到底是保留了她最后一点颜面。
他伸手抚摸上她的脸,她眼角边那颗痣依旧美丽。
是我害了你。
弘历将烛火放在了地上,伸出手指覆在火苗尖儿上。灼伤的疼痛让他轻嘶一声。
若有来生,他想着,而后将手指上的鲜血滴在了懿华后颈上。
若有来生,你可还愿意再遇见我。
“娘娘,娘娘。”宫女的声音吵醒了熹贵妃,“该去晨昏定省了。”
床上的熹贵妃嗯了一声,唤人进来伺候。
枕下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截红色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