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切实已经在祖父那年生日时,将那枚玉制戒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这也让她在当年的孙辈中拔得头筹。
或许应缺少文化背景上的亲近、也可能是成长时分居东西海岸的疏远,即便希拉是孙辈中成就最高的一个,却从不是最受祖父宠爱的那个。
但此事过后,希拉偶有觉得,自己似乎和祖父间产生了些旁人无法涉足的亲昵,共享着一段家中其他人都全然不在意的往事回忆。
而这一切竟全源于亚沙·海菲兹。
不过希拉暂时无法体会到亚沙的兴奋与焦虑,欧洲之行圆满结束后,她又应邀重新飞往德国,进行了一次返场之旅。
此时,她正站在排练厅中央,在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指挥面前,与乐队一同排练。
他正是在希拉几周前离开德国时,批评她应多花些时间沉淀的“业内人士”。
希拉垂手拿着琴与弓,思索这晚饭该吃些什么。耳边的乐队的演奏又陆续停了下来,多半是管乐组又有哪儿让这位挑剔的指挥不够满意,他们已经在这个乐章的结尾处停留许久了。
排练严重超时,但独裁的指挥丝毫没有放乐手下班的打算。
你们欧洲的乐团工会完全不起作用,是吗?希拉带着些敌意暗自腹诽。
“洛-杜卡女士。”
她惊闻指挥严肃的嗓音,其中还带着些愠怒,接连不能达到他预期的演奏效果似乎让他有些怒气冲冲。
“你刚才没进自己的独奏段落。”指挥似乎用尽毕生涵养,才没像刚才对管乐组一样勃然大怒。
希拉一惊,猛回神将小提琴夹上,过程中险些失手摔掉手中价值连城的琴。
她仿佛感受到了四周向她投来的视线,让她后背冒出一身冷汗,从耳根到脸颊无一处不发烫。
希拉并不是第一次在排练中走神,却是头一回被指挥抓到,还当着全乐团的面点破。更让她在意的是,这位指挥偏偏不是其他人,而是那个全欧洲唯一一个对她有意见的圈内人——自己还在不久前刚将他趾高气昂地呛回去。
现在,希拉只希望自己没做过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或者请让她原地消失在这个尴尬的排练厅中吧!天知道现在这位公认德国最杰出的指挥家心中,会把她想象成什么样啊?
她甚至觉得自己没脸在给亚沙的信件中提及这件事。
“再来一次。”指挥长叹一口气,甩了甩手让自己集中精力,在远超预期时长的排练中,事实上,没有人比他累。
但他的指挥还是如同第一次那般富有激情,挑剔、苛刻的劲儿丝毫不减。
希拉沉浸在音乐中,终于放下偏见,明白了为什么他能够成为当下音乐会最卖座的指挥。
观察着指挥双手示意的强弱变幻,聆听着乐队演奏的高低起伏,希拉在刹那间偶然领悟到了他想要他们表达的内涵。
小提琴独奏加入的那一刻,眼尖的乐手发现一直闭目聆听交响乐队的指挥抬眼朝希拉看去,其中竟透露出几分欣赏。
指挥和青年独奏家之间关系的缓和来得出人意料,一连几天都是乐团内的八卦谈资——他们比谁都要清楚等到这位指挥的赞许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你不仅要优秀,还得优秀得合他心意。说得好听些是自负其才,但在乐团中那些曾经有过抱负的乐手眼里,就只剩下了专权独断。
演奏家们都是经历了长久的内心挣扎,才在自己与指挥对音乐的理解的相违背之处做出了选择,成为指挥喜欢或不喜的乐手。
这位指挥家风格独特、强硬,他手下的乐手们几乎从未见过如此轻松就与他达成一致的演奏嘉宾。
要知道,哪怕是去年英国那位在世乐手中最富盛名的小提琴家来与他们乐团合作时,也和他们的指挥闹出了几分不愉快。
希拉并不在乎身边的这些闲言碎语。
几日下来,哪怕她几乎没有与这位德国指挥搭上话,也能感受到看向彼此的眼神不再带有敌意。
自己偶尔盯着他出神被擒获时,两人还能相视一笑。
如果能悄悄删除他关于自己排练走神的记忆就更好了,希拉暗地里这样想。
这次希拉在欧洲的返场之旅仅在德国安排了唯一一场,门票早在演出排期宣布后的短短几天内便销售一空,临近演出行情竟到了给出天价也难求一票的情形。
即便如此,仅一场演出的薪酬,希拉赚回全体工作人员的食宿路费都勉强。她们一方做出应邀的决定,完全是为了口碑考量,势必要拿下欧洲的最后一城。
希拉站在后台侧幕,看到鱼贯而入的观众脸上洋溢着期待,不觉呼吸一滞。
她感觉自己的左肩一重,有人站在她的背后拍了拍她,宽厚的掌心不知为何排解了她心中杂乱的情绪。
“你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德式英语的语调有些生硬。
希拉当即听出了这是指挥的声音。她在第一次和他寒暄时,仅从他的语调就猜出了这位指挥并非弦乐出身。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我希望是。”
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以甜美柔和的木管开场,将几世纪前悠闲的庄园生活徐徐展现在听众眼前。
而这平静的背后暗藏着紧迫的危机,小提琴独奏以琶音与音阶作为引子,揭开平静的表象后难掩的激动。
希拉以干脆利落却暗含柔情的演奏风格在欧洲闻名,她是否能够与态度强硬张扬的指挥合得来?两人能否能共同演奏出贝多芬笔下绚烂的古典浪漫?
坐在最前排的几位评论家在听到希拉演奏的第一个音符时就打起了腹稿。
论进入的干脆利落,这位古典新锐排得上近代乐史前三,果决不输早年间的海菲兹。
在多日排练的磨合下,希拉已经适应了暴露式的开场,在指挥的示意下,将力量在开篇释放。
指挥偶会提示弦乐合奏放低音量,让希拉音色中无意流露的甜美能被台下察觉,这份自然的天真不带匠气,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能令人眼前一亮。
希拉的突破,指挥的退让,令两人的风格结合得恰到好处,形成一出华美精致的演奏,为在场观众送上了一场让人叹为观止的听觉盛宴。
当最后一个音符停下,在所有观众都难掩兴奋,站起身子向台上的演奏者们鼓掌致敬时,希拉看到指挥放下手中的指挥棒,向她转来。
他眼眶微微发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紧紧拥抱了一下希拉,并在她的耳边说道:“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小提琴家,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重要。”
希拉展颜应承,与指挥携手向观众谢幕。
回到下榻的酒店,希拉久久不能平静,眼前时不时浮现指挥苍劲有力的双手,或是坚定的眼神。
一段试图被遗忘的记忆猛然闯入了希拉的脑海,几次试图向亚沙提笔去信却又找不到更合适措辞。
她最终还是这样落笔:
「亲爱的亚沙,」
「让我们为你成功的世界巡演举杯庆祝,请务必记得在阅读这封信时去开一瓶上好的香槟。」
「之前的某几封信中你向我提到了你的感情生活,我想这位名叫夏洛蒂的女演员必然有着独特的风采才能让要求如此苛刻的你为之倾倒。」
「我在曾经的回复里似乎没有表现出与你等同的兴奋,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尚未碰到那个让我向往的人,而今天来信的目的是与你分享我的喜悦。」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位对我有很大意见的德国指挥?」
「在此次德国的演出中,我终于与他碰上了面。」
「好消息是,在演出中,我用琴声征服了他。」
「坏消息是,他也用他的个人魅力征服了我。」
「从他对音乐独到的理解,排练时的一丝不苟,常穿的大衣,甚至是……强势的性格。」
「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这一切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更可怕的是,我还在最开始的一次排练中出了大差错——忘记演奏自己的段落。」
「每当想起这件事,那种要将人淹没的羞愧感让我几乎不敢单独上前和他搭话。」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和旁人也无从说起。」
「这时,在信件中向你倾诉成了唯一的选择。希望你不要因此觉得我太过聒噪。」
「我马上就要回到洛杉矶了,极为期待你在近日的来信。」
「希望那时你已经顺利搬来了洛杉矶,相信夏洛蒂再在期待着这一天。」
「你真诚的,希拉」
写完这封信,希拉鬼使神差地上了楼,去到酒店顶层的露台酒吧。
她刚坐定,侍应生便走上前来,用英文询问她是否要看菜单。
“点酒精饮料的话需要出示身份信息。”他补充道。
希拉摇了摇头,她没有破坏规则的习惯,“一杯柠檬苏打。”
不像往常,酒店的酒吧会被当晚有演出的乐手占满,今天演出的乐手中绝大多数都定居柏林,一散场便回了家。
好处是她不会在这里碰到熟人。
“那是……洛·杜卡小姐吗?”不熟悉的女声从她的斜前方传来。
希拉抬头看去。
一位高挑的粉裙法兰西美女映入眼帘,她身边坐着的赫然是刚在信中被希拉屡次提及的那位指挥。
两人对视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但谁也不能低估指挥身边这位女性的热情,她见男伴确认了她的猜测,便迫不及待提起长裙,拉着身边的男伴来到了希拉的卡座,“不介意我们坐这儿吧?”
她灿烂的笑容中不带丝毫不安,让人怀疑她这二十余岁的一生中,是否凭借自己的美貌无往不利,从未被人拒绝。
希拉摇了摇头,请他们坐下。
“希拉,太高兴见到你了。你的演奏简直余音绕梁,见到你之前我们一直在讨论你究竟有多么迷人呢!”女郎毫不含蓄地夸奖了希拉一番,即便并不专业,也足以让听者愉悦。
随后便是听这位粉裙佳人喋喋不休的描述起她今天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的朋友给了我一张票,我一看指挥竟然正是之前在法国和我在游艇上有一面之缘的人……”她拍了拍男伴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我就知道他在观众席里一眼就找到了我,甚至还朝我笑了……”
若非希拉打小就是演出行业的从业人员,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段梦幻爱情的开场了。
可惜,她从未在台上看清过台下的任何一位观众,包括她的父母。
听到这里,希拉带着疑问,瞥了指挥一眼。
他耸了耸肩,却并未出言否认。
“……然后我们在后台碰了面,我告诉休,他在台上甚至更有魅力,”她几乎没有停止过夸奖身边的人,“休便问我接下来是否有安排,他说这儿的露台酒吧很美,果然是……”
她戛然而止,原来是转身向侍应生去点酒。
游艇、门票、酒吧。
希拉在继父这个好莱坞从业者身边长大,刚好比同龄人懂得更多。
希拉保证自己看向指挥的眼神中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在这儿继续打扰这位沉浸在美梦中的法兰西姑娘了。
见她起身,指挥跟着一起站了起来,“我送你下楼。”
他当然知道自己就住在这栋酒店。
希拉已经大约猜到今天会在这里碰到他们并非巧合。几天前排练闲聊,她和身边的几位小提琴手提到过这里的酒吧。
凭他是谁,希拉忽然不想掺和进这一团乱麻。
她拒绝指挥的提议,向他粉裙模特身材的女伴道过别,孤身回到了房间。
头一件事就是在信上加了几行字。
「p.s. 请允许我收回上面关于这位指挥的美言——除了在音乐造诣方面的。」
「今晚在酒吧偶遇,只觉大失所望。是否所有位高权重的男古典乐手最后都不免沦为此流?」
「莫测高深、万千筹谋,到头来只把不幸上游艇的年轻女孩骗得团团转。」
「万望将来的你不要如此,哪怕在洛杉矶一样不忘初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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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No.39 SLD Jan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