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们扔在纽约!”妹妹波利娜在今早他怒气冲冲地离开公寓时,朝他喊道。
亚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纽约街头,试图让自己理清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困局。
纽约的生活显然已经满足不了他,他心中对加利福尼亚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到了即刻需要被满足的地步。
尤其是在他造访洛杉矶寻找希拉家的老宅时,再次偶遇《双城记》的女主演弗洛伦斯后。
对于亚沙的这个决定,他的父亲痛斥他不顾职业生涯的发展,正胡乱作出选择。
他的母亲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并不介意和他一起搬迁到西海岸,却坦诚地表示,她同样要征求波利娜和艾尔萨的意见。
最可恶的是萨缪尔·肖奇诺夫,他坚持要在纽约发展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事业,让波利娜一意孤行地不愿和作为亲哥哥的他离开。
而他面临的困境还不止这一个。家人的众口难调容易解决,因他已做了独自出走洛杉矶的打算,但现金流吃紧却让整件事变得不那么好过关。
他年初在一场联合犹太会的聚会上,鬼迷心窍地被忽悠着投资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甚了解的项目——他只记得与资助年轻乐手相关——这几乎抽干了他整个资金池。
亚沙现下无比懊恼自己当时的莽撞。
纽约真是个人心险恶的地方!
他胡乱在街上走了一气,拿不准主意。
或许他可以去银行贷款?
但如今他身上能做抵押除了全家居住的公寓,就剩几张巡演合约。
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在世界各地大受欢迎。
又或者,他可以将大半身家放在纽约,孤身一人前往洛杉矶,租房度日。
只要能接到足够数量的演出,生活上总不会有困难。
可连一个固定的容身之所都没有,他又怎么好意思像之前说好的那样,闲暇时约弗洛伦斯喝一杯咖啡呢?
亚沙发现,自己想得很多,能做的却很少。
他停下了脚步,只觉得举步维艰。
“周帼龄新演《千忠戮》,海菲兹旧奏'门小协',本周演出一览,先生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亚沙被报亭老板的声音灌了满耳,这才发现自己已在一个书报亭站了良久。
他抱歉地向这位干瘦的老板道:“抱歉,不是来买票的。”
“你可千万别嫌弃咱报亭小,要知道周帼龄先生的演出,百分之八十的票是从我们这儿走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报亭老板像是不相信在这条街上徘徊许久的人竟不是来询票的,“要说这位周先生,现在可真是纽约第一大明星!谁想看他的演出都不奇怪。”
老板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他在舞台上的这个耀眼呀……哪个演员都比不过他!”
“你去看过他的演出?”亚沙有些惊讶,他从未想过这位曾有一面之交的朋友竟已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大人物了。
“那当然!周帼龄、亚沙海菲兹,哪个人的演出我没看过?”
亚沙:……
“那好吧,要一张《千忠戮》的票。”他没有拆穿说大话的老板,还格外好奇为何周帼龄带着和本地全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却在纽约过得风生水起。
“嗨呀——”报亭老板拖足了遗憾的尾音,“周先生的票早就都买完啦!你是没有看到开票的那天,队一直从我这儿排到他下榻的圣何塞酒店。”
他伸手指着极远处那个几不可见酒店的招牌。
亚沙全然不信,报亭老板最擅长夸大其词。他只觉得自己今天无言以对的次数格外多。
但是,或许借机去拜访一下希拉的祖父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位周先生在何处下榻。
往前走了约两百米,亚沙走进圣何塞酒店的大厅,这里人影稀疏。比起他初临纽约时曾借住过的那些富丽堂皇的酒店,圣何塞显得格外低调。
亚沙径直走向前台接待,开门见山地问道:“请问周先生在吗?我路过这里,想来见他一面。”
他猜想,前台的答案无非是“周先生不接待没有预约的客人”或“周先生此时不在酒店”。
这是他自己一贯交代前台的话术。
但这位周先生似乎完全不打算按常理出牌。
“请问海菲兹先生,你有什么信物吗?”前台朝亚沙抱歉地笑了笑,她认出了这位小提琴家,却仍然不得向他客人要求的这番话。
亚沙先点点头,又立刻摇头,然后沉默了一瞬,思考现在去信给希拉,问她要回那枚戒指,是否还来得及。
他从未想过相互交换的一件礼物竟还能在这样的场合下用到,希拉的特立独行果然有迹可循。
前台接待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有些不知所措,放亚沙上去似乎是个合情合理的行为,年轻的大师们之间理当有说不完的话,而现实又不允许她如此自作主张。
“或许你能帮我捎个口信?至少告诉他,来找他的人是亚沙·海菲兹。我只是路过拜访,并没有随身带他的慷慨赠与。”亚沙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名号足够响亮。
前台拿起电话,回答道:“当然,我能帮你做这件事。”
短短几分钟后,管家就出现在楼下,热情迎接了这位意外来宾。
看来,亚沙并没有高估自己的名气。
管家将亚沙带进周帼龄的套房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套房客厅的实木茶几上有新泡上的茶,仍冒着热气,像是主人匆匆为即将到访的亚沙而准备的。遍寻一圈,却找不到主人踪影。
但只扫了这么一眼,就让亚沙大为震撼。
这位纽约新客显然不像自己一样亟需现款周转,踏入这套房就如同踏入了异国他乡一般。从上到下都已经置办上了亚沙只在书中读到过的远东风格。
用榫卯勾连的红木摇椅,青花款式的薄瓷茶杯,蚕丝的防尘罩下盖着不知会用在哪里的一套套异国华服。
周帼龄几乎像是搬来了自己的整个家。
“抱歉,”主人终于出现在内室的一扇门前,拿着一块正冒着烟的湿毛巾擦手,“晚上有演出,正好烧过热水煮茶,干脆去泡了刨花。远在重洋,这些事都得亲自动手。”
事实上,亚沙并不懂周帼龄在说些什么。但既然他是希拉的祖父,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也合情合理。
“咳,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周帼龄放下毛巾,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在这儿谁懂我们这行的内容?还是你们好些。”
他招呼亚沙坐下。
在周帼龄随意、熟稔的表现下,亚沙显得略有些局促。
亚沙开口安慰面前有些怅然的友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业界总说我的演出完美无瑕,然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他们听不出我在哪里失误了。哪怕是评论家也没有他们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古典乐。”
“要是让那些夸赞你的人听说这样的话,一定恨不得扑上来将你撕了。”周帼龄失笑,双手捧起茶杯向亚沙致意,“看来你我的相似之处比想象中更多。”
“所以,什么是刨花?”亚沙没能忍住好奇,暗自希望突然回到这个话题不会显得太突兀。
周帼龄面露意外,大约是从没在这儿碰到对此感兴趣的人,“你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东方的纯天然发胶,它会在泡水后出胶。我们用它梳理假发,最后贴在女性角色脸颊两侧及额头上。听说你准备搬到洛杉矶去?我原本还想在你离开前去拜访你一次。”
“听上去非常环保。”对于自己的计划人尽皆知一事,亚沙并不意外,纽约这个地方向来藏不住任何秘密。他耸耸肩,“但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我的家人不愿意离开纽约。有时我真羡慕你……”
同样是少年成名、背井离乡,周帼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广交良友、财力丰厚。反观自己?囿于父母姐妹,打拼数年依旧资金吃紧。
不想周帼龄听完这话竟倏忽抬眸,略显焦急地看向时钟旁的挂历,开口打断了亚沙,“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深知劝说家人接受你的追求有多么困难。你去洛杉矶的计划遇到了什么阻碍吗?”
周帼龄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让闻者不自觉涌起一股倾诉欲。
亚沙暗自思忖,是否希拉也有这一副嗓子?他的思绪不自觉游离在外,想象这希拉用这样的声音,将信中的文字与她娓娓道来。
待他回过神,自己竟已将身家底细全都交代给眼前只有两面之缘的人。
从主意很大的妹妹,到永远和自己意见相左的父亲;从必须给家人在纽约留下住处,到手头所剩无几的现金。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亚沙感到有些抱歉,没人该这样接受他的负面情绪。
周帼龄摆手表示并不介意,紧接着他说道:“没关系,或许我还能够帮你。”
这完全出乎亚沙的意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或许你愿意出手在纽约的豪华公寓吗?”周帼龄提议道:“你可以在将它卖出之后,为父母和姐姐先置办两套临近、温馨的小屋,我想这很大程度能缓解你现金流的压力——甚至周转出洛杉矶房款的首付。”
亚沙略有些失望,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房屋中介给出的答复却没能让他松一口气。
险恶的中介不仅对急于出手的他定出了极低的价格,还再三告诉他,这样的房子没有三五个月几乎不可能成交。
它们是整个纽约——乃至整个美国——价格最高的豪华公寓,里面住着各个行业的国王和女王。
“我倒是希望。”亚沙无奈地摇摇头,“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房屋的交易周期会有这么长。”
“那如果我说,我愿意以市价买下你的公寓呢?”
周帼龄一句话如平地惊雷,让亚沙瞪大了本就有神的眼睛,眼中的不可置信几乎要溢出来。
亚沙本能地点了点头。
如果面前的人是认真地提出购房邀约,那他的一切烦恼便迎刃而解。
“双喜,替我拿两块金条。”周帼龄起身,朝亚沙比了请的手势,“劳烦海菲兹先生先陪我们去一趟银行了,我们稍后就能找律师详谈。”
亚沙丝毫没能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顺利到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给他留下,“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这称得上是件意外之喜。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已经远超了我们的交情,更不能用替我节省的时间与金钱来衡量。我想我也一定得为你做些什么。”
亚沙的礼仪修养让他实在无法坦然接受周帼龄毫无由来的好意。
“如果你坚持,不妨将上次我给你的戒指再交还给我。”周帼龄笑道:“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事情在我们那边是怎么运作的,我并不想在我孩子未来的提琴老师面前留下一个小气的印象。你本就可以拿上这件信物,拜托我帮任何一个忙。”
亚沙哑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没有可能交出这件信物。
因为那个扳指早就穿越了七十年的时空,经由希拉之手,回到了她祖父手中。
处理完房产文件后,亚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给希拉写信。
「亲爱的希拉,」
「你一定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很快就要来到洛杉矶了,但无法想象为我清扫了一路障碍的人是谁。」
「你的祖父!」
「我一时都不知道你我之间的渊源应该从哪里算起了。」
「对我来说,遇见你更早。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似乎我们结缘与你的祖父。」
「真是件奇妙的事。」
「我甚至冒出了奇妙的想象——」
「你是否会在我妹妹演奏过的钢琴上学习?」
「是否会遇上我曾经认识的那些邻居?」
「是否会看到我看到过的那些街景?」
「哦,不,我记起来了。你生长在美丽的西海岸,我思维似乎发散得有些过分。」
「亲爱的希拉,请原谅我在这份信中只想感叹我们多么的有缘,而没有写上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谁叫它近来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
「哦,我们竟可能曾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从未觉得自己与你这么接近过!」
「如果你不介意,请务必在回信中记得告诉我,你究竟是否在你祖父家住过?」
「你真诚的,亚沙」
「p,s, 希望你已经将那枚玉制的戒指送还给你的祖父。我告诉他我将在七十年后将戒指还给他,希望我那时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surprise!对不起对不起,之后会尽量更新。
感觉这文要严重超我预计的6w字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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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No.38 JH Aug 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