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东区,红砖公寓楼像一排排褪色的哨兵,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爱丽丝紧紧捏着手里的《东伦敦广告报》East London Advertiser,她已经公共电话和上面房东联系过了。但是站在红砖公寓楼的门前,那颗一直揣揣不安的心总是拖慢她的脚步。
没事的,Taylor夫人没有在报纸上写明“No Blacks, No Irish”,她至少有60%的可能不是种族歧视者。
楼道里弥漫着煮熟的卷心菜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斑驳的墙面上用喷漆涂写着不知名的乐队名字。黑色的油漆触目惊心,像尖锐的刀插入墙上。
她小心翼翼地从三楼去用余光偷看对面底层的一个破洞低腰牛仔裤青年。青年把破旧的训练鞋挂在电线杆上——这是街角毒品交易的暗号。爱丽丝和另一伙流浪儿撞破过某个毒品交易,那些大人并不如想像中的凶神恶煞。一个个只是面容颓废,甚至就和贫民区里别的打工人没什么区别,直到爱丽丝看到他们掏出毒品,她才惊觉自己见证了曾经遥不可及的毒品交易。
潮湿的衣服挤着晾在已经弯曲的阳台上。混凝土院子里碎玻璃和用过的针头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光。
五楼,爱丽丝对照着报纸里的门牌号,一一数过。楼梯间的灯泡总是不亮,泛着烟熏痕迹的门牌号也总是模糊,她不得不时而停下来眯着眼睛细瞅。
519。
爱丽丝抬眉望着一块剥落的墙皮,咽下一口唾沫,敲了敲门。这是不被伦敦西区看见的另一个世界,粗糙、真实而顽强。
“谁?”伴随着钥匙拧转的声音是警觉的质问,爱丽丝能感觉到一股视线透过猫眼审视自己。
“您好,我是从报纸上看到您的租房信息的……”
她扯出一抹笑,有些局促地顺了顺自己的黑发,把单薄的风衣外套往下拉,漏出乖巧的眉眼。
爱丽丝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很乖很乖。无论是小时候长辈的打趣喜爱,还是路边摊老板随手多赠送的小吃,她总是能知道一二也从不吝借助这个加分项。
果然,那股视线打量了几番后,门后的声音松缓了许多,但依旧没有开门。
“kid,你应该去政府收容所(Council Shelters),”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是想到了实际上像爱丽丝这样的亚裔小孩可能会被拒之门外,“或者……孟加拉移民社区的小清真寺有时收留南亚裔流浪儿,你去那可以碰碰运气。”
爱丽丝没太听懂泰勒(Taylor)夫人那一大串话,她的声音又低又沉,还混杂着对撒切尔的咒骂。爱丽丝只好继续用自己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猫眼处。
同时,爱丽丝认为泰勒夫人可能是觉得自己没钱,她向其解释道:“夫人,我有钱,我可以支付房租的,请相信我,please。”
她能察觉到门后那人的犹豫,她又赶忙补充一句:“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又是一声“咔嚓”,钥匙转动,门被打开了。
泰勒夫人系着一张晕染了大片油烟的蓝布围裙,老红色的半框眼镜挂在她瘦削的鼻子上。
“Listen,我才不在乎你的钱来路正不正,
一个单间?80/周,押金2个月租金。”爱丽丝发现泰勒夫人之前并非故意压低声音,她揣测泰勒夫人可能患有喉炎。
泰勒夫人往后退了半步,漏出了房间的大致模样。
从门口延伸出开裂的棕色油毡地革,边缘卷曲露出黑乎乎的水泥地。靠近窗户的上边角落蔓延着放射状的褐色霉斑,雨天会渗出铁锈色的水痕,在夜灯下像一张狰狞的脸。
“进来。”泰勒夫人引着爱丽丝到一张瘸腿的福米卡贴面桌子旁边,她催促道“Cash delivery……咳咳,现金交付。”
爱丽丝只得把手伸进大衣的内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套子。她把纸套子展开,摸出20张面值20磅的纸币和七张10磅,又出外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倒出一些零散的硬币。爱丽丝小心地把硬币压在纸币上铺平,然后用钱盖住那些桌面上被烟头烫出的黑点。
“一共是496英镑零78便士,夫人。我只有这么多。”爱丽丝再次用那种可怜的委屈的眼神去偷看泰勒夫人。
“你……咳咳咳,”泰勒夫人突然再次咳嗽,这一次似乎很严重,像是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爱丽丝“医生”担忧泰勒夫人估摸着有肺结核的可能性,不着痕迹后撤一步,顺手递给泰勒夫人一杯桌子上的水。
喝过水后,泰勒夫人平静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的钱不够。”
爱丽丝自然知道,乖巧地点点头。
“算了,就当我发发善心,上帝会保佑我的。”泰勒夫人把桌子上的钱扫进自己围裙口袋里,她领着爱丽丝走了四步到客厅,指着那处弹簧塌陷的沙发,说:“这,是你的床。”
然后她便坐回到那张桌子旁,拾起篓子里的衣物开始缝补,40瓦灯泡悬在她灰白头发上,给她打下一层阴影。
由于空间太小,那边的灯可以渗透到爱丽丝这里,她闻着空气里潮湿的霉味,把泰勒夫人随手丢给她,印着“伦敦交通局”字眼的旧毛毯盖在身上,强迫自己快点入睡。
大概夜半的时候,爱丽丝模模糊糊地听到脚步走动的声音,她眯开一只眼,发现是泰勒夫人。
月色下的身影动作轻巧,应该是在藏钱。爱丽丝在毛毯下的手悄悄捏了捏自己里衣的兜,摸到那点边缘,重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她当然不会傻到把钱全给人家看了,先掏出一部分钱看能不能打折,既然对方肯收下就说明最开始的被宰狠了。
早知道就说自己只有450英镑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她掰着指头细细算着账,最后默默在心里叹气,算了算了,破财消灾,她还记得房东在她掏出钱时眼里流露的贪婪。
第二日一早,爱丽丝是被饥饿叫醒的,她一睁眼就看到泰勒夫人在给窗台上的洋葱浇水。
“早上好,泰勒夫人!”
想要生活过得好,嘴巴总得放的甜。爱丽丝谨记这句话。
泰勒夫人从鼻腔里喷出气,哼了一声,并不理财爱丽丝。浇完水后,泰勒夫人开始整理自己的药,她看的很是吃力,有些药瓶已经褪色了。这时候爱丽丝就很是自觉地站过去,这里没有多余的椅子,“我帮您看吧。”
泰勒托着她的半框眼镜盯了爱丽丝一会,终于还是仿佛赏赐般将药瓶递给她。
在第二次念卡壳时,爱丽丝不得不停下来愧疚地看着泰勒夫人。许是爱丽丝这副模样逗乐了泰勒夫人,她大发善心地告诉爱丽丝只需要读生产日期和保质期。
然后她们两个很快地分出了一堆过期的国民保健药。泰勒夫人一粒一粒地数过两遍后,才拿出一块大大的方巾把这些分散的药片包起来。
准备出门的时候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爱丽丝两眼,又想到今天是星期日,泰勒夫人精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于是,她重新凑近爱丽丝,对她和蔼地说:“好孩子,你还没有吃饭吧。”
爱丽丝点点头,她饿极了,刚刚看着泰勒夫人数药片的时候她都要把这些过期药给吞了。
“这样,你帮我把这些药片卖出去,就算你抵了伙食费了。”
“卖出去?”爱丽丝惊讶地重复一遍,这可都是过期了的。
泰勒夫人不以为然地点头,继续嘱咐道:“给南边街角的瘾君子,50便士一粒,一共63粒。”
然后她便默认爱丽丝已经同意了,高兴地捏了捏爱丽丝软软的脸蛋。把布包塞到她怀里后,泰勒夫人快步走回卧室换了一条1950年代的碎花连衣裙,再套上一件起球的黄色毛衣,推出角落里破旧的购物车,一边动一边告诉爱丽丝自己要去Tesco买茶包。
Tesco?老天,离这里可至少有两英里啊。
显然爱丽丝拒绝不了泰勒夫人的要求,她接过泰勒夫人给她的半块面包,准备出发。
“Oh,wait!你不能就这样过去。”泰勒夫人突然在门口拉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差点把她的面包甩出去了。
泰勒夫人随手摸了一把墙灰抹在爱丽丝的脸上,又赶忙从三合板拼凑的衣柜里翻出一条缩水的男士夹克裹在爱丽丝身上。她有些嫌弃地把爱丽丝的刘海往下压盖住眼睛,对她说:“明天晚上我给你把后面的头发剪一下,太长了,前面这还差不多。”
“去吧去吧,规矩他们都懂,都是老顾客了。”然后拍拍爱丽丝的肩膀,推着她往外走。
而爱丽丝三下五除二地吃干净面包,有些回味地舔着自己的干涩的嘴唇。“知道了。我走了,再见,泰勒夫人。”她回答道。
“再见,好孩子。”泰勒夫人敷衍着回复,从昨天到今天她都没有问过爱丽丝的名字。
1.当时的英国正处于经济衰退期,撒切尔时代的政策遗留导致社会福利削减,街头流浪儿童数量激增。这些孩子要么是从破碎家庭逃离的,要么是被福利系统遗漏的,他们在东区的红砖巷弄、废弃工厂和地下通道中艰难求生。
2.移民、短期工作者、不符合政府住房条件的人 只能找私人房东。
单间(通常是一栋破旧联排屋的分租房)?30-?80/周,押金1-2个月租金(现金支付,无合同很常见)。
二房东(Subletting):许多移民家庭把客厅甚至厨房改成卧室转租,睡地板很普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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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伦敦东区